比如追逐一天無果的荀南河,累的腰痠背疼的回到宿處, 還沒坐在牀上只聽到蛙聲一片, 她四處找都沒找到聲音的來源, 不得不望向自己的牀榻——掀開被子, 只見一片田蛙大眼瞪小眼,蹲在她被褥上,張口一片蛙哈哈。
辛翳坐在屋頂上,得意洋洋的聽見了荀南河的驚叫。
卻沒想到第二天,荀南河向寺人要來了大缸,舀了池水種了小荷,將那蛙聲一片養進了缸中, 送去給他主宮了。
這荀南河畢竟地位還在, 寺人幾個時辰前幫着小楚王塞進荀南河被窩裡, 這會兒還要硬着頭皮把做成缸中盆景新包裝的田蛙給送回楚王住處去。
辛翳坐在迴廊下,看着那缸蛙聲,咬牙切齒的生悶氣,拿着把鐵劍抽出來把缸給劈了。只見缸身五裂, 池水四流, 一羣歷經顛簸的田蛙悠閒的蹦躂着,一蹦一呱呱。
田蛙不成,五毒也行。
雖然有點心狠,但荀南河要是真死了,也算是他達到目的了吧。只是到時候,估計朝堂上對他的斥責, 邑叔憑對他的控制又要變本加厲,什麼歹毒,什麼凶兆,什麼剋星,他早立體環繞聽了不知道多少回的閒話。
你邑叔憑敢這樣放眼線過來,還日日追着他逼着他,就該想着這個結果。
讓膽戰心驚的寺人做下手腳,辛翳坐在樹上,一邊做自己的事兒,一邊等着看熱鬧。結果這回,他連荀南河的驚叫都沒聽見,就看着她一會兒抱着一小罐,哼着小曲兒出來了。
剛剛進去把蠍子蜈蚣倒在被褥裡的寺人,這會兒又哆哆嗦嗦拿東西過來。
一竹篾小筐,一紅泥火爐,一盛油銅盤,一盛水陶鼎。
荀南河悠閒坐在席上,問那寺人:“這是鹽水?”
寺人以爲他要做法下蠱,嚇得渾身哆嗦,連忙稱是。
辛翳探身看去,只見到荀南河把手裡罐子的東西,倒進小筐內。
正是他派人送過去蠍子蜈蚣。還在兀自扭動。
辛翳還是年少,被荀南河這玩蠍子蜈蚣如貓啊狗啊的姿態,弄得有點發懵。
荀南河拿一小竹夾子,毫不費力的拈出一隻不斷扭動的大蜈蚣,毫不猶豫的一手拿着細竹籤子,就從那蜈蚣頭部插了進去。竹夾子再一配合,就跟穿針引線似的,那竹籤子穿過大蜈蚣身子好幾回,總算是將它成串了。
他還頗有心思,將那大蜈蚣捋直了,變成一支姿態優雅,足須顫抖的串兒。
辛翳在樹上打了個哆嗦。
荀南河一邊穿蜈蚣串,一邊隨手把蠍子夾起來,扔進鹽水陶鼎裡去。
她以前裝作賣藥郎遊歷各國的時候,少不了拿蜈蚣和蠍子入藥,她學着處理過,如今早就是熟手。蜈蚣就當曬做藥了,蠍子倒是可以做了吃着玩玩。
等一會兒筐裡的都成串或者泡湯了,她才把盛油的銅盤放在小爐之上,把在鹽水裡淹死的蠍子放回竹筐裡瀝水。那頭油熱好了,蠍子下鍋炸,蜈蚣小火烤。
荀南河似乎被油炸蠍子的味道迷得不得了,等她把蜈蚣烤好,掛在屋檐下晾曬時,蠍子也炸好了,就在辛翳的呆滯目光中,她趁熱夾出一個,甩了甩油,扔進嘴裡。
荀南河一臉滿足:“真香!真香!”
辛翳看房檐下掛着的一排蜈蚣,如同大軍屠城後城門下掛着的將軍人頭。
他慫的倒着爬下了樹。
五毒都使出來了,荀南河不但不害怕,竟然還能油炸吃了……
那真是不知道他是何方妖魔鬼怪變的了。
硬的不行,軟的總可以吧。
辛翳雖然年紀小的,但也知道荀南河快二十了,送美人總是能行的吧。雖然看他那小體格,還有一張溫良恭儉的臉,也不像是能把女人怎麼着的,但聽說送出宮的宮女外頭都搶着娶,找兩個漂亮的去送給荀南河,總歸是能把他纏住幾天的吧。
辛翳特意叫景斯來:“尋兩個貌美的宮人來。”
景斯:“喏——啊?”
大君這毛都沒長齊呢就想開竅了?!
辛翳沒覺出來景斯的意思:“去送給那個什麼荀南河。”
景斯:“哦……”
景斯:“那荀師喜歡什麼樣的?”
辛翳滿臉奇怪:“我怎麼知道!要不你什麼樣的都給送去一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兇悍的溫柔的。他想留哪個留哪個,他要是想翻牌子輪流召幸都無所謂,反正就拿女人堵着他門,抱着他腰,讓他別出來就行了——”
景斯:“……”
景斯覺得荀君看起來正人君子,口味應該也沒那麼重,就從宮內找了兩個年輕又身材嬌小的宮女,讓她們化妝薰香更衣,提前給送進去了。
辛翳興奮地搓手:“那我今夜倒要看看荀師是什麼反應!”
景斯驚:“大君還要去聽?”
辛翳不太懂事:“不行麼?你說荀南河那種老古板,會不會被女人嚇得跑出來!”
景斯:“……奴覺得荀師應該不會跑出來。只是怕那女子被荀師……打了。”
辛翳好奇:“打了?荀南河長得那副樣子,還會動手打人?”
景斯難以啓齒:“總之,大君若是真的去聽,倒是真可能聽見那女子捱打的直叫喚了……”
辛翳興奮:“看不出來荀南河還是人面獸心!他要真的敢對女子動手,我就衝進去,戳穿他的虛僞面孔!”
景斯慌了:“大君!萬萬不可啊!”
荀南河已經養成了回了房間先四處檢查機關的性子,只是這天回屋比較晚,她拿燈籠放在靠門的架子上,然後點了屋內的幾盞銅燈,正準備晚上也讀些書。只是房間才亮起來,她就眼尖的看到被褥裡有什麼東西隆起。
而且看這個大小,肯定不會是蛤蟆、蛇之類的玩意兒了。
荀南河心道:難道辛翳還讓人扛只大母豬放在她牀上了?!
荀南河想着,拿起支衣服的杆子,靠近過去,猛地掀開了被褥。
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花花的肉。抱歉,她一時間以爲自己牀上真的是……仔細一瞧,才發現是兩個年輕女子,渾身赤裸,裹着一層輕薄的淡黃色紗衣,身上跟攏了一層煙似的,身子絞着紗,兩人似乎又害羞又緊張的抱在一處。
面上畫着很濃重的妝容,紅脣白麪,這似乎是楚國的時尚,看兩個小姑娘身材都很好,該有肉的地方都特有肉。
荀南河咋舌。
兩個小姑娘也有點懵。
說是被送過來伺候王師,她們都以爲王師肯定是那種一把鬍子的臭老頭,誰能想到是個弱冠年紀的青年,而且看面容,生的也秀致,而且看着裝姿態也都像個得體君子。
荀南河仔細打量:看着畫的妝容都差不多,但這兩個小姑娘,一個圓臉嬌軟,一個細瘦纖長,眼神氣質也大不相同。
他剛要開口,兩女先搶了話。
楚語嬌噥。
“婢名藤。”“婢名森。見過夫子。”
聽着名字,估計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看見外頭的樹木叢林就起了名字。
兩女畢竟年少,神情怯怯,荀南河又不動作,二人臉頰緋紅,想要再把被子擁過來擋住身子。
突然荀南河蹦出了一句話:“你們倆長這麼好看,就敗在這眉毛上了。這個眉毛畫的太窄了,要稍微再寬一點就好看了。”
辛翳坐在上頭聽了半天,也沒聽見荀南河打人。
他覺得自己也挺閒的。也不知道是有點失望,還是有點心安。
嗯……邑叔憑雖然不會給他送來有真才實學的人,但也不至於送來個人渣嘛。
第二天清晨,這兩個女子紅着臉,頂着嶄新的妝容,說笑着走了,也沒能留住荀南河,荀南河就繼續開始了追擊辛翳的生活。
辛翳不信邪,又讓人送去了幾次女人。
也不知道荀南河有什麼本事,說幾句話就讓這些女人對他喜笑顏開,卻也不太糾纏。景斯也不得不感慨,女人這招似乎對荀南河沒什麼用。
辛翳也快被荀南河折騰的受不了了。
他終於前來求和了。
在某日荀南河醒來之後,就看到外頭天光微亮,某個小屁孩十分不雅的箕踞而坐,披散着頭髮,穿着見窄袖皮衣,下頭到膝蓋的短帛衣,光着小腿,蹬着一雙燕趙流行的皮靴,託着腮百無聊賴的翻着她的竹簡。
也不知道他識得那幾個字能不能看得懂。
荀南河在被褥下暗自摸了一把胸口,擁着被子坐起身來:“大君送了這麼多禮之後,終於造訪寒舍,可是想通了?”
辛翳聽見她說話,轉過頭來,兩道好看的眉毛擰了擰:“寒舍?不好意思,這是我家,這是我楚宮,一點兒都不寒。”
南河:……行行行小槓精,你家最有錢行了吧。
南河略一挑眉:“所以,有什麼事兒麼?我以爲大君不想見我的。寫個牘板扔門口就是了,真沒想着大君竟肯出面啊。”
辛翳忽然覺得這先生長得怎麼跟他第一印象不太一樣。
他承認邑叔憑領荀南河來的時候,他因爲心裡不平,印象裡總記得這先生長了一張死板的臉,還有滿身無趣的正義凜然。
這會兒細瞧,或許是因爲荀南河也散着頭髮披在肩上,辛翳覺得他生的一副淡漠清秀的臉,上眼瞼平的像條劃開的直線,瞳孔澄澈,只偶爾一擡眼,從細長的睫毛下顯露幾分神采。
荀南河面容和神情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是兩種不太相合的氣質交疊在他身上。像是極其乾淨也極其冷漠,好似懵懂卻又隱隱有種強大,頂着那張單純的臉卻像是沒有應對不了的場面。
辛翳反應慢了半拍,卻看着荀南河展露了半分笑意,她雙眼微眯,整張臉生動起來。
南河微笑:“哦,懂了,原來是大君不會寫字,沒法留言啊。”
辛翳瞪眼:“誰說我不會寫字?!”
南河不說話,保持微笑,一臉“那你寫啊”的表情。
辛翳氣得從桌上拿起筆來。這年頭的筆不比籤子粗多少,長毛細痕,桌案上有她昨夜沒用完的半乾墨池,他沾了沾,直接撲到她被褥上,在她白帛做的被套上,寫了個行跡飛天的大字。
南河端詳了半天,拊掌:“大君這個菜字,寫的可真夠菜的。”
辛翳捏着筆,臉色難看。
南河:“難道是臣認錯了?莫不是大君寫的是喜字?”
辛翳憋得臉紅了:“我寫的是虞字!”
南河故作恍然大悟:“原來是虞字!大君這字,可真是……龍飛鳳舞,神形兼備,這個艸字頭①寫的,有虞舜之時艸木萌芽、野草鬱蔥之感啊!”
南河早猜到他寫的是這個字。因虞舜位列夏商周之前,爲王朝之首,所以不論各國習字,最先習的大多是“以虞爲首”的虞字。辛翳估計是啓蒙課都只上了半節,這個字比劃錯的把從大篆逐漸轉爲隸書風格的楚文字,直接寫出了上古甲骨之風……
辛翳讓他這滿嘴扯淡的嘲諷氣得連都綠了,一扔筆,絲毫不顧南河被褥上多了個大錯字,道:“孤也不是不願意跟你學習,但你年紀輕輕憑什麼就能做王師!我讓你先教他們,你卻不聽——這樣孤是瞧不起你的!”
南河:……我都沒瞧不起你這個小文盲你還敢瞧不起我?!
南河:“我以爲大君只是爲了自己去玩,所以才讓他們纏着我。更何況他們也沒表現出想學習的樣子,楚宮內更沒有能這麼多人教習的場所。”
辛翳顯然被她說中了心思,臉驟然泛紅幾分,卻擅長強詞奪理:“那是他們態度不夠好,我去訓斥他們!但前提也是荀師願意教!所謂:‘有教無類’,你不能瞧不起他們!”
南河:小文盲別一臉正經的說成語了行不,有教無類不是這個意思啊喂。
荀南河又轉念一想,來日方長,至少這小楚王沒有使出太過歹毒的招兒來折騰她,她若是先制服了眼前這羣奇形怪狀的少年們,以後可能在宮中也能少些阻力。
南河:“若他們願意學,我自然願意教。”
辛翳眼睛一亮:“那你必須要認真教,你打算如何教我,就如何去教他們,我檢查了他們的學習成果,再考慮要不要跟你學習!”
南河:以您的文化水平,都未必看得懂他們的學習成果。
南河嘆了口氣:“好。”
辛翳一下子蹦起來:“行,那就說定了。等你教好了他們,我再來!這期間你可別來煩我!”
南河循循善誘:“大君不和他們一起來上課麼?他們都在這裡聽課,大君一個人豈不也是沒有玩伴?”
辛翳:“切,我有的是玩伴,不差他們!你少管我!”
南河斟酌了一下:“我還有一句話,大君聽了別生氣。”
辛翳起身,甩手:“有話快說!孤要走了!”
南河:“大君可知爲何列國都以箕踞是粗人坐姿,十分不雅麼?”
辛翳最煩別人說什麼禮儀姿態的事情,這荀南河倒是行止得體的很,不還是穿着舊衣麻袍跟在他屁股後面跑麼?
他道:“我願意!我覺得這樣舒服!”
南河欲言又止:“舒服是肯定的,跪坐容易腿麻。但大君今日穿的是袴吧,若是箕踞,臣可真是……一覽無遺。”
其實南河沒看見他走光,只是看見他的腿了。她只是覺得自己再挪挪身子,可能真就看到……呃、童子雞了。
先秦的袴就是短褲,基本都是沒襠的,只是關鍵部位有布料重疊,平日站着雖然不會走光,可箕踞就是分開腿坐着……
辛翳呆了一下,臉猛地炸紅了,人跳的老高:“你、你!你敢偷看!你這叫什麼君子所爲!你長得那張道貌岸然的臉,竟然幹這種屁事!”
南河有意刺激他:“真不是偷看,大君那樣的坐姿簡直就是……請君入甕似的。再說,屁事不屁事臣不知道,屁股倒是也看見了。”
辛翳身子一哆嗦,指着她,倒退半步:“——人面獸心!不知廉恥!”
南河:“……”
南河:我這真的是爲你好。就是裸奔小屁孩,在八九十年代夏季海邊,一抓一大把,老孃眼都不會多眨一下的。
辛翳夾着尾巴紅着耳朵倉皇逃了。
逃走的時候還在不斷回頭,生怕她這個變態追上去。
南河嘆口氣,摸摸起身,開始準備十幾個孩子的習字課程。
但這件事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簡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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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虞字在上博楚簡《三德》中是“艸”從“虍”從“女”從“心”的寫法,所以是艸字頭。
②用辛翳小屁孩可能走光這點,來說下先秦男子服裝。以下全是科普,沒興趣可直接點下一章。
一類是穿胡服,打仗的士兵才穿。
外衣是膝蓋或小腿的窄袖長衣,要不然就是短上衣加短裙,兵馬俑中是這兩者都有。
但沒有長褲。
步兵百姓士大夫普通人都穿袴,那時候袴很短,最多到膝蓋。袴沒有襠,但是在襠部位置布料有重疊,所以只要不盤腿或分開腿坐,不蹲着,就算只穿袴也不走光。沒襠就是爲了方便如廁啦。他們蹲下上廁所的時候都不用脫褲子。但箕踞就是兩條腿彎着,分開坐在地上,所以走光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只有騎兵穿帶襠的窮絝,類似於我們的四角大短褲,而且可能會在關鍵部位縫厚一些……原因就是爲了防止騎馬過程中雞飛蛋打。但是,上廁所也會有點不方便,所以有的也會開個口用來……
有的地方民兵會直接就這樣穿到膝蓋的長衣配短袴,露着小腿穿草鞋上戰場,特別是貧窮地區或者炎熱多水的地區。正規軍和北方就是套脛衣,也就是隻有褲腿,褲腿上方有繩子,某種特徵上有點帶吊襪帶的大腿襪的那種,但是一般褲腿很寬鬆。如果夏天可能脛衣上沿只到膝蓋左右,作爲短褲的袴或窮絝只到大腿根,所以掀開衣襬,是可以看見男人的大腿……我個人覺得這種穿法十分社情。
若是天冷,則會穿到膝蓋且加棉的袴或窮絝,脛衣也會變成皮毛制的,褲腿高到膝蓋以上,這樣褲腿和上面的短褲綁起來,就會很暖和了。
但農民百姓,特別是楚國南部這種溼熱地方,絕大多數的男的應該都是穿着衣襬剛到膝蓋的衣服到處跑。要是街邊不小心再碰見幾個蹲在馬路牙子上的,那真是要辣眼睛了。
另一種就是士大夫穿衣。
這基本就是直裾了。有的會直裾短,下頭再加長裙。也有的是直接直裾就很長。但衣服下頭,基本就是袴,也就是上述的開襠褲,大多不穿脛衣,除非天冷。所以士大夫的衣服和女裝很相似,只是女裝一般沒有蔽膝,而且可能連……袴都沒有。這也就是組玉環佩的作用,爲了壓衣襬,防止大風颳開衣服,露出一條或光潔或多毛的大腿。
那時候很流行穿很多層,比如豔色的單衣外頭再加曲領衣,再加繡邊或錦邊的衣服,最後再罩一層素紗單衣,所謂行動時如揄流波,靜立處似蒙輕塵。眇眇忽忽,如神仙之彷彿,說的就是這種穿法。
至於辛翳怎麼穿……
他特別浪,光腿是經常的,亂穿混搭也是經常的,反正就是仗着長得好使勁騷。講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估計辛翳就是裹着一層自己特喜歡的好看布料,外頭紮了腰帶,布料下頭可能都是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