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東暖閣,所有的東西都還是她之前住在這裡的模樣。
“皇后娘娘,皇上還在書房見幾位大人,稍後纔會過來。”孫平道。
鳳婧衣默然點了點頭,一進內室便瞧見了榻上放着的黑色戰甲和玄鐵劍,她伸手摸了摸,觸手只有刺骨的冰冷妲。
夏候徹,我們就非要爲敵,爭個你死我活嗎禾?
我從來未想傷你性命,可若你非要置鳳景和南唐於死地,便是不惜一切我也會擊敗你。
突地,外面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接着便是宮人迎駕請安的聲音,她連忙收斂起思緒,面上揚起幾分笑意,轉身直面進來的人。
“臣妾聽孫公公說,皇上準備要御駕親征玉霞關,是真的嗎?”
夏候徹望了望她,道,“是。”
“今天就要走?”她問道。
“兵馬已經在宮外等着了,前朝的事朕也向原泓交待好了。”夏候徹一邊說着,一邊換下身上的朝服,準備更換戰袍鎧甲。
鳳婧衣沉吟了片刻,沒有再多問什麼,只是上前接手了他更衣,低眉替他繫好衣帶,理了理衣襟,接過宮人遞過來的鎧甲給他套下。
夏候徹沒有說話,只是緊抿着薄脣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像個妻子一般爲自己出徵的丈夫更衣,深沉的眸底一絲沉痛如浮光掠過,一伸手將她扣入懷中,深深落一下吻,而後在她耳邊道,“素素,等着朕回來好嗎?”
這聲音,隱約帶着幾分難言的壓抑和顫抖,讓人聞之揪心。
鳳婧衣撞上他身上堅硬的鎧甲陣陣地疼,咬了咬脣擡頭,嫣然笑道,“好。”
承天門外的號角聲響起,夏候徹鬆開懷中的她,拿起宮人捧着的玄鐵劍大步出了東暖閣……
她在屋內怔怔地站着,突地一轉頭望向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快步追着出了東暖閣趕去皇極正殿前,卻只遠遠看到馬上英姿颯颯的人影。
夏候徹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到了承天門前掉轉馬頭,遠遠望了望高臺之上的人影,隨即一掉馬頭帶着數百黑衣衛前往承天門外與集結在外的將士會合出發。
鳳婧衣孤身站在皇極殿外的御臺之上,輕寒的風吹得她衣衫獵獵而舞,她只是怔怔望着已經空蕩蕩的承天門。
這一別,再相見,便只能是生死相決的敵人了。
這一生,她無愧南唐,無愧鳳景,無愧那些爲她而死的英靈。
可是,她欠了一個人,終生也還不了的情。
蘇妙風也在廣場送行的宮眷之中,遠遠望了望御臺之上孤身而立的人,舉步上了玉階悄然走了過去,“皇后娘娘,這裡風大,你保重身子,早些回宮歇息吧。”
鳳婧衣回過神來,望向拾階而上走近的人,淡淡笑了笑道,“蘇姐姐也在。”
兩人相攜一同自皇極殿往後宮而去,兩個人都難得的沉默寡言,各自盤算着自己的心事。
“蘇姐姐去雲臺山禮佛,不知何時動身?”鳳婧衣一邊走,一邊問道。
蘇妙風側頭望了望她,笑語道,“等明日送你去皇覺寺祈福之後,過上兩日便就走了,也許你回來就碰不上了。”
“一定要去嗎?”鳳婧衣問道。
“雲臺上地靈人傑,鳳景秀美,這春日裡是最美的時候,我想早些去看看。”蘇妙風宛然笑道。
“如若那裡不想待了,蘇姐姐就回宮吧。”鳳婧衣道。
她若離開了,寂寂深宮,夏候徹身旁就真的空無一人了。
蘇妙風一向溫柔聰慧,若是沒有她這個不速之客,他們也是很匹配的帝妃。
蘇妙風笑了笑,直視前方的眼底掠過一絲自嘲,“到時候再看吧。”
她求得是永不回宮的聖旨,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的。
鳳婧衣也不好再多勸什麼,以免顯得太過可疑。
蘇妙風走着走着伸手拉住她的手,語重心長的道,“往後這宮裡,皇上身邊便只有妹妹一個人了,散盡六宮,獨尊一後,這樣的深的情意,妹妹切莫辜負了。”
鳳婧衣奇怪地望了望她,輕然笑語道,“蘇姐姐怎的突然說這樣的話?”
蘇妙風怔了怔,笑着道,“我這也該離宮了,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你與皇上兩個人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皇上這一輩子這般放在心上的人,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相信以他的秉性以後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也許總勉不了會有矛盾的時候,但你切莫傷了他的心就是。”
她雖一再強調,可眼前的人似乎早就打定了要離開的主意。
她這一走,她與皇上之間,可就再難挽回了。
“多謝蘇姐姐提點,妹妹一定記在心上。”鳳婧衣淺然笑語道。
蘇妙風笑了笑,心中卻只能暗自嘆息,她想她終究是勸不住她的。
兩人一同走了一段路,她向她跑安回了靜華宮去,鳳婧衣帶着身後一衆宮人漫無目的地在園子裡走着,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碧花亭附近。
她遠遠站了一會兒,卻始終沒有走近那個地方。
暮色黃昏之時,她剛回到清寧宮,孫平便帶着宮人過來了,稟報了次日前往皇覺寺祈福一事,說到會侍候鳳駕前往,她不由怔了怔。
“孫公公,本宮這一去也得幾日纔回,蘇姐姐也跟着要離宮了,這宮裡連個管事兒的人都沒有了,你就留在宮中吧。”
孫平隨駕前去,他這在聖駕跟前多年的人眼睛最是利,沁芳不在皇覺寺,她若再一走,他一發現不對勁就會知道第一時間聯繫什麼人,這對於她的離開是極其不利的。
“可是,奴才若是不去,怕內務府過去的那幫奴才侍候不妥當。”孫平道。
皇上離宮,他自然得與宮中上下照應好皇后娘娘,讓皇上無後顧之憂。
這若是皇后在皇覺寺有個什麼意外,他可怎麼向皇上交待。
“那裡你既然都安排好了,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本宮和靜貴嬪都不在這宮裡,宮中上下也總得有個能鎮得住事兒的人。”鳳婧衣含笑勸道。
孫平沉默了一陣,想來也是這個道理,便回道,“娘娘顧慮周到,奴才便留在宮中。”
鳳婧衣滿意地笑了笑,道,“宮中就有勞你照應了。”
“皇后娘娘言重了,這是奴才應盡的本份。”孫平躬身回道,擡頭望了望也,“若是娘娘沒什麼別的吩咐,奴才就先回皇極殿了。”
“去吧。”
孫平一走,偌大的清寧宮又沉寂了下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她吩咐了宮人不必準備晚膳,便獨自回了內殿休息。
在這即將離開大夏的最後一夜,她又做起了那個夢,夢裡的他們沒有恨,只有愛,他很愛她,她也很愛他。
可是,天終會亮,夢總會醒。
晨光曦微,宮人在帳外喚道,“皇后娘娘,該起了。”
鳳婧衣緩緩睜開眼睛,夢中的一切在眼前煙消雲散,她即將踏上回南唐的路,從此與他天各兩端,永世爲敵。
她默然起身下牀,喚來宮人進來伺候更衣梳妝,一個人沉默地用完了早膳,孫平過來提醒前往皇覺寺的時辰到了。
她到達承天廣場之時,出行的車駕儀仗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孫平見她上了鳳輦,方纔道,“皇后娘娘,奴才安排好了王太醫隨行,皇覺寺不比在宮裡,娘娘若是身體有個不適,差人去傳喚王太醫就是。”
“有勞蘇公公費心。”鳳婧衣微笑頷首道。
“這都是奴才應當的,娘娘一路保重。”
鳳輦的簾子放下,孫平躬身退到一邊,高聲宣道,“皇后娘娘起駕!”
蘇妙風看着浩浩蕩蕩出了承天門的皇后儀仗,斂目無奈地嘆了嘆氣,如果她猜測不錯,她一定會藉着到皇覺寺祈福的機會離開大夏。
可是,她都能想到,那個人又怎麼會想不到呢。
沐煙易容成宮跟着她在鳳輦之內,撩起簾子瞧了瞧外面,低聲道,“終於是出了那個鬼地方了。”
“你纔在裡面待多久?”鳳婧衣失笑道。
沐煙放下簾子,回頭道,“我說的是你,終於出了那個鬼地方了,那裡跟我有半文錢的關係,姑奶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鳳婧衣笑了笑,又問道,“你和青湮定好了會合的時間和地點了嗎?”
“放心吧,等天一黑就會到皇覺寺的山下等着,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沐煙說罷,枕臂躺下準備夢周公去也。
“嗯。”鳳婧衣應了應聲,沒有再說話。
皇覺寺建立在盛京城外,萬壽山上的皇家寺廟,她們去了要脫身也不是問題,只是盛京建都之時以防外敵來侵,便設了兩關一門。
所謂兩關一門,便是要想從外面進到盛京城,便要通過虎牙關和狼牙關,最後纔會到盛京城的城門。
她到皇覺寺祈福,從宮內承天門,再出盛京城門都不成問題,難得就是虎牙關和狼牙關,一到夜裡兩座關口就會關閉,可她在皇覺寺白天要進行祭祀,無數雙眼睛盯着根本走不了,能脫身的時間也只能是晚上。
即便出了兩道關口,她也要繞路快馬比夏候徹快一步到達玉霞關,回到南唐。
她一路思量,不知不覺鳳輦便悄然停下了,宮人在外道,“皇后娘娘,皇覺寺到了。”
鳳婧衣推了推還在打瞌睡的沐煙,低聲道,“到了。”
沐煙連忙起身理了理衣服,隨她一起下了鳳輦。
皇覺寺的方丈帶着一衆僧侶早已等在山東下迎接,見她下輦方纔上前道,“阿彌陀佛,皇覺寺方丈釋懷率敝寺上下恭迎皇后娘娘。”
鳳婧衣雙手合十,還禮道,“方丈不必多禮。”
釋懷方丈微一側身,道,“皇后娘娘請。”
鳳婧衣微笑頷首,跟着一道進了皇覺寺的正門,到底是大夏的皇家寺廟,佛像皆是鑄着金身,恢弘磅礴堪比宮室。
她先到大雄寶殿進了香,而後在殿中由方丈剃度,說是剃度其實只是剪下一縷頭髮而已,以表修行誠意。
釋懷方丈一行佛禮道,面目笑容慈悲,“老衲贈娘娘法號,釋心。”
鳳婧衣聞言擡頭望了望他,“釋心?”
“皇后娘娘心太沉,久而久之必生心魔,唯有釋心,方可解脫。”釋懷方丈道。
鳳婧衣淺然而笑,雙手合十道,“多謝方丈賜名。”
這世上有些東西,不是自己說想放下,就能真正放下的。
自大雄寶殿出來,已經是暮色降臨時分,僧人領着她到了暫居的禪院,房內已經放好了灰色的修行素袍,佛珠,佛經等物。
因着是入寺禮佛,她謝絕了衆多宮人的伺候,只留了沐煙和墨嫣以前留下的宮人在身邊,以便在她們脫身之後能爲她們拖延時間。
晚膳之時,她同寺裡僧人一樣用了齋飯,方纔禪院研讀佛經。
直到入夜之後,寺中漸漸安靜下來,沒有那麼多的人在寺中走動,她和沐煙方纔換上夜行衣悄然潛出皇覺寺。
兩人到達會合的地點,青湮已經帶着馬匹乾糧等候多時。
“還順利嗎?”
鳳婧衣含笑點了點頭,翻身上了馬道,“一切順利,快走吧,天亮之前一定要出了狼牙關。”
寺裡不比在宮裡,天還沒亮就會要起來做早課,就算有人能幫她們拖延時間,但也拖不了多久,所以安全起見必須在天亮之前通過虎牙關和狼牙關,出了這兩個關口,便是宮裡發現了再派人追也是大海撈針了。
皇覺寺距離虎牙關快馬兩個時辰便到了,通過的時候出奇的順利,三個人也不由暗自鬆了口氣了。
“前面就是狼牙關了。”沐煙揚鞭指了指遠處的燈火,興奮地叫道。
“走!”鳳婧衣一聲喝道,快馬加鞭便朝着前言的狼牙關去,只要出了那道關口,她回到南唐的路就更近一步了。
青湮兩人緊隨其後,三人到了狼牙關下,關上守衛的士兵問道,“來者何人?”
鳳婧衣一手舉手懿旨和令牌,高聲道,“皇后娘娘有要事要面呈皇上,事情緊急!”
守關的將領站在關上微微側頭望了望關外的方向,方纔從城上走了下來。
鳳婧衣震了震,握着繮繩的手一緊,沉聲道,“青湮,快走!”
“怎麼了?”沐煙不解地道。
鳳婧衣死死盯着緊閉的關門,咬牙道,“走啊!”
“這都馬上要出關了,還要往哪走……”沐煙奇怪地望了望她,嘀咕道。
青湮望了望她盯着的狼牙關大門,一想到方纔站在城上那將領的反應,立即警覺了起來,“要走一起走!”
守關的將領過來見她,卻要望一望關外才下來,也就是說外面有對他下令的人,這個時候能守在狼牙關外的是誰,她這麼一想,心中不由一凜。
“沐煙,帶青湮走!”鳳婧衣側頭望向並騎的沐煙,目光猙獰地令道。
沐煙大約也察覺到了什麼,趁着青湮還在與鳳婧衣說話之際,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制住了她的穴道,一把將她提着放到自己馬背上,朝着不遠處的山林狂奔而去。
一連奔出了好遠,她扭頭回望,只看到狼牙關的大門打開,無數的打着火把的士兵從外面涌了進來。
鳳婧衣緊緊握着手裡的繮繩,怔怔地望着緩緩開啓的關門和潮水般涌入關內的黑衣衛,一直恐懼而懸的心竟又在此刻莫名的平靜了下來。
她一直害怕這一刻的到來,可這一切真的到來了,她卻沒有了害怕,更多的卻是……解脫。
黑衣衛沿着狼牙關的大門依次退到兩側,當所有的人都讓開,她終於看到了那個站在最後一身黑色鎧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