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祿沉默一瞬,我有所領會,因道:“高懷貞,你去外頭候着。
高懷貞欲言又止,不放心地瞥了眼烏祿,方纔領着其他宮人退下。允恭和阿容亦被嬤嬤們帶走,廊下只餘我和烏祿二人。
烏祿轉身背對我,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我並非不知陛下的真實意圖。將允恭養在宮中,無非是拿他作質子,藉以牽制我。”
我上前兩步,問道:“你早就知道陛下懷疑你?”我停下,繞至他身前,緊張地問:“唐括辯謀反,到底與你有無關聯?那封未燒盡的密信上,爲何會出現你的名字?”
烏祿未語,默默凝視我半會。我神色驚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他嘴角輕抽,我難以置信地道:“你一向敦厚溫潤,爲何……爲何……”話未完,我逐漸平靜下來,笑容略顯苦澀,“也罷,迪古乃踐位不正,即便擁有治國之才,終究難以令你們真正臣服。”
烏祿搖一搖頭,眼瞳閃動着幾絲晶亮,如強烈的日光直透我心底,“不瞞你說,迪古乃弒君之夜,我的叔叔宗本和宗敏,便急忙來找過我,共同商議對策。可我……可我當時雖驚怒,雖爲難,但我不得不把你放在第一位。倘若我支持宗本宗敏討伐迪古乃,一旦事情成功,你作爲他的內眷,必然受到牽連……即便我能勉強護住你,你也一定會恨我……”
我呆立不動,心頭悸顫,只能沉默無言。烏祿扭過頭,繼續道:“後來唐括辯多次遊說我,希望我能加入他的陣營,並承諾如果事成則推我上位。”聞得此言。我不禁擡頭望向他,“不過,唐括辯品性如何,我心知肚明,到不至於會相信他的承諾。再來,我妻妾和睦,兒女雙全,無意更無願參與此事,只想過得平平安安。何況捫心自問,陛下即位以來。確實將大金國治理得很好……”
我握緊繡帕,難過地搖頭,“我應該先問你的。我就知道你不會,我知道你不會……可是……”我撇過臉,喃喃自語:“一切爲時已晚……”
烏祿神色黯然,伸手將我垂落肩頭的髮絲抿在耳後,“不怪姐姐。只怨我自己,未能及時與唐括辯劃清界限,未能儘早告發他的一舉一動……”他猛地抽回手,扶上朱漆欄杆,雙肩微微顫抖,“是我……是我害死了香兒。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真正害死香兒的人是我……”
日暮時分,天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馬車緩緩駛入宮門。徑直停在宵衣殿前。
一室溫暖,進去時,吉月姑姑正哄迪古乃喝藥。聞得動靜,迪古乃撐起身體,朝我招了招手。我脫去斗篷。醞釀出一抹微笑,從宮女手中接過香甜的點心。
吉月姑姑站起身。笑着說:“娘娘瞧瞧,陛下還和兒時一樣,要老奴求着哄着才肯喝藥。”我笑一笑,在榻前坐下。迪古乃抓起我的手,語氣遲疑地問:“今日見着烏祿了?”
我點點頭,如實答道:“見着了,說了許多話。”
他眼睫輕垂,不停地摩挲我手背,“朕的過失,卻讓宛宛爲難了……”我拈起一塊點心,送至他脣邊,淡淡道:“都過了,不必再提了,好好養病纔是正經。”
吉月姑姑跟着道:“娘娘說的是,陛下最近鬱鬱不樂,太醫院再有良方妙藥也是徒勞。娘娘既然來了,就好好勸勸陛下。老奴也該告退了,太后還等着老奴回話呢。”
迪古乃頷首道:“姑姑辛苦,回去告訴母親,朕的身體已無大礙,讓母親勿要再掛心。”
用完點心,秋蘭端來熱水,我給迪古乃擦了擦臉,他閉着眼睛一言不發。自打臥病以來,他不僅精神不濟,且變得寡言少語,眉頭深深鎖着,彷彿愁緒滿腹。
我撫過他高聳的眉骨,將烏祿與我的對話說與了他聽,並未刻意保留任何一句。迪古乃聞後默了許久,方纔開口道:“上來陪我躺一會。”
他身上環繞着淡淡的藥香,我依偎着在他臂彎,輕輕地嗅了嗅,“你長這麼大,從未病得這樣嚴重,可把我嚇壞了。姑姑說的對,太醫的藥只能治身,難以醫心病。你不必再鬱鬱不樂,亦不必再自責愧疚。你是皇帝,是萬民之主,類似的事情只會多不會少,你應該學會徹底的無情寡冷……”
迪古乃身體一僵,抱着我的胳膊漸漸圈緊,“宛宛,你這一番話,比責罵更令我難受……我要怎樣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慢慢呼吸,一下一下撫摩他的胸膛,“此事並無誰對誰錯之分,你不用求得我的原諒,我亦未曾責怪你……”我深吸一氣,擡眼望向他,“倘若你真覺內心不安,就把允恭放回濟南,且日後無論如何都不得再對他們一家有任何猜忌……”
迪古乃微微皺眉,我立即坐起身,驚怒道:“你還是懷疑烏祿?他今日與我吐露真言,擺明了他並無謀反之意。倘使他存心欺瞞我,何必與我說那麼多隱秘之事。他要不是內心坦蕩,他敢直接跟我說麼……”
“咳咳咳咳……咳咳……”
迪古乃突然咳了起來,我又氣又急地收了聲,俯身幫他平順氣息。秋蘭聞聲進來,我掀開牀幔,說道:“快倒杯水過來。”
喝了幾口水,迪古乃露出一抹厭惡的情緒,氣惱地說:“老子居然成了一個病秧子!他孃的!”說完推開我,打算穿靴下榻。
我竟無語,急忙示意秋蘭扶住迪古乃。正在此時,外頭傳來通報聲,梧桐攜幾位宗室大臣前來探病。
迪古乃一聽,更加不肯以臥姿見人,硬是要求我幫他穿戴好龍袍。我拗不過他的倔脾氣,只好依言照辦。待整裝完畢,方纔請梧桐等大臣入室。
梧桐進來一瞧,驚喜地問:“哥已經好了?”我勉強笑了笑,迪古乃望一望我,微笑道:“不過是尋常小恙,再加上元妃的心細照顧,豈能再病下去?”
梧桐點點頭,向我深深一揖,“臣弟代母親謝過嫂嫂。”
我和婉一笑,不經意地說道:“陛下臥病期間,三弟代爲理政,將朝政處理地井井有條。若說盡心盡力,自是三弟的功勞最大,陛下定要好生嘉獎三弟。”
其他幾個宗室紛紛附和,梧桐受到誇讚,面上微微泛紅,眼中略顯得意,巴巴地望着迪古乃。
迪古乃面色欣慰,拍了拍梧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是朕最寵愛的弟弟,才能並不在朕之下,更有蕭裕、蔡鬆年等大臣輔佐,你自然是遊刃有餘,不會出什麼大錯。只是朕聽說,燕京曾發生民夫暴動,此事你是如何處理的?可有查出暴動緣由?”
梧桐未料迪古乃有此一問,微微一怔,皺眉說:“那些民夫貪得無厭,早前皇兄曾下詔爲他們醫病,更是一再加高酬勞,可他們仍然心有不滿,逃亡的、滋事的、罷工的數不勝數。臣弟以爲,若一味退讓,只會增長他們的貪慾。遂臣弟下令給燕京留守,將滋事的暴民全部下獄,留待新都建成之日全部斬首。”
迪古乃微笑着聽完,目光緩緩掃過其他人,悠然地問道:“你們可有話補充?”
在場的皆是與梧桐年紀相仿的年輕貴族,若非私下與梧桐關係鐵,根本難以得見龍顏。他們聞得迪古乃問話,神色既激動又懼怕,一時無人答話,全部垂着腦袋不敢直視。
迪古乃眸光漸暗,梧桐不明就裡,向我擠了擠眼。我本能地避開,伸手端起熱茶,遞給迪古乃。
一杯飲完,他重重地擱下茶杯,起身道:“擺駕勤政殿,召集所有大臣入宮。”
我驚道:“此時天色已晚,外頭風雪交加,陛下龍體剛愈,豈能輕易外出?”梧桐亦是疑惑,跟着勸道:“皇兄若有急事,交給臣弟去辦便是,何必親自操勞一趟。”
迪古乃不管不顧地朝外走,口吻夾着一絲絲怒氣,“朕若再繼續臥病,大金國遲早要亡!”
此話甚爲嚴重,梧桐一聽,惶然地望着我,問道:“嫂嫂,我……我是不是惹二哥生氣了?”我安慰道:“別怕,你快跟上去,你二哥需要你照顧。”
梧桐不敢出去,委屈地說:“自從二哥登基以來,總是對我這不滿意那不滿意。他寵愛蕭裕,寵愛楊伯雄,寵愛那些漢人、高麗人……高懷貞和張仲軻都比我強,至少他們面見二哥無需事先通報……我就像個糖紙一樣,被二哥丟在一旁……”
我哭笑不得,親手幫他戴上雪帽,“你想多了,你二哥正因愛極了你,這纔對你寄予了高期望。至於那些寵臣們,他們盡心盡力爲你二哥效忠,你二哥自然是要報之以恩德。你二哥政務繁忙,難免會疏忽你,但你們畢竟是一家人,無論相聚多久,兄弟之情終究不可能淡。你已經長大了,應該學會體諒你二哥……”
他乖巧地“嗯”了一聲,低頭望着我笑說:“還是嫂嫂最溫柔。”說完腦袋一偏,將我手腕握住,右臉頰緊緊貼住我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