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逐漸隱在遠處連綿的青山之間,我們一行人來到了一個小村莊裡。這裡離京城不遠,驛館的條件並不算差。小廝們個個都精得很,看得出宗賢是朝廷裡的人,服務尤其殷勤。準備的屋子也都是最好的,我隨處逛了一圈,望着宗賢道:“若不是有你同行,咱們哪有如此好的待遇,即便是手頭充裕,也未必花的出去呀。”
他牽馬進槽,搖頭但笑不言,有小廝過來問:“晚飯大人有沒有要特別囑咐的?若是沒有,小的馬上去準備。”宗賢看了我一眼,我道:“我只想喝粥。”那小廝飛快地瞟我一眼,陪笑道:“這不太好辦,咱們這破地方,稻穀貴如金,平日裡大家都食麪,很少備着。昨日還有些,但來了幾個南方人,吃光了,現在已經沒有了,小娘子是漢人吧?”
我無語,還以爲這是個簡單的要求,宗賢拍拍我的肩膀嘆氣道:“去五國城還遠着呢,這一路上的吃食可比不得你從前在明珠閣裡的山珍海味。你可想好了,別行到半途哭鼻子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咬咬嘴脣氣道:“你別小瞧了我。”說完鬱悶的走回屋子,食慾全無。
望着一桌子奇奇怪怪的飯菜,我遲遲拿不起來筷子。雖然我知道面前這些吃食是女真人很尋常的傳統食物,有些還是完顏宗翰非常喜歡吃的,但我從未吃過。明珠閣裡四個廚子,三個漢人,一個女真人,每次的飯食皆是以我的喜好爲先。宗賢說得對,以後這樣的日子還長着,五國城不比從前去燕京、雲中,那都是往南邊走,飲食習慣與中原無異。而這次是往東北方向走,越走越荒涼。
最終,我揀了幾個炊餅,帶着一壺尋常的茶回了自己屋。坐在昏暗的油燈旁,一臉不情願的啃了起來,方吞進去幾口,便被噎着了。花漣見狀忙倒了一杯茶給我,急急的喝進口裡,眉心一皺,“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我拿絹子邊擦嘴邊道:“怎麼全是茶末子?”
花漣委屈的看我一眼,定在原地不說話。我無奈一笑,再次端起茶杯,皺眉喝了進去,罷了罷了,以後終究是要習慣的,不過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帶點茶葉稻米上路呢?話又說回來,路上夠用,去了五國城照樣是這種日子,遲早遲早。
“小娘子何時歇息,奴婢伺候您沐浴。”啃完了那幾個餅子,秀娥進來問,我起身道:“就現在吧,也無事可做。”她笑點了頭,下去準備了。
泡在水裡,覺得無比舒服,奔波了一天,上午又和兀朮費了口舌,身子乏得很。忽有一股花香襲來,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竟是花漣捧着一袋茉莉花瓣進來了。我又驚又喜道:“真是奇了,你打哪兒弄來的?”她神秘一笑,走近浴桶,全部撒進水裡,屋裡頓時花香四溢,沁人心扉,“今兒早上出門時摘得,方纔收拾東西時纔想起來,這不就拿過來了。”我一笑,想用一個擁抱來表揚她,花漣急忙躲開,嗔道:“小娘子真不害臊。”我嘻嘻笑道:“你又不是外人,我爲什麼要害臊?”她聽後抿嘴一笑,往裡兌了點熱水後又去拿寢衣了。
我坐在牀沿,舉袖聞了聞身上,淡淡的茉莉香,似有似無。花漣在後面給我拆髮髻,冷不防地說了一句:“也不知元帥此刻在做些什麼?”我低頭看了眼指環,心頭黯然,這還未走多遠,就已經開始有些想他了。 Wшw _тт kán _¢ Ο
忽有隱隱約約的馬蹄聲傳進耳中,我側身看了眼花漣,她愣愣道:“小娘子是不是聽見了什麼?”我點點頭,不由自主的下牀,行至窗邊往外看。那馬蹄聲越來越近了,似乎不止一匹馬,彷彿有幾十匹同時奔馳,蹄聲急而不亂,在夜晚的林子裡顯得格外聲勢浩大。我心跳得有些快,雙腿軟綿綿的,滑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片刻之後,馬蹄聲在驛館外戛然而止,隨即院子裡一片慌亂,人聲嘈雜。我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不會是土匪流寇,打劫來了吧?這倒是比我心中所想的要有可能的多。
花漣面色有幾分不安,關上窗子,輕聲道:“奴婢出去看看。”我“嗯”了一聲,她轉身出門,我起身在屋裡走來走去,心口依舊不能平靜。只聽有陣陣腳步聲急促而來,我猛一轉身,房門被大力推開,我手一抖,緊握在手裡的梳子“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因他急衝過來而捲起的風吹亂了我的髮絲,一雙臂膀緊緊抱我入懷,“歌兒……你真的要離開我嗎?”我鼻頭一酸,心頭難忍激動,用力吸了吸鼻子,“完顏宗翰,你跟過來做什麼?你真的很煩知不知道。”
他收緊臂膀,我胸骨勒得有點疼,輕輕哼了一聲,囁嚅道:“你放開我,好疼。”他微微鬆開,卻仍然抱得緊緊的,“不放,我怕放了,就永遠回不來了。”我一聽,感慨萬分,忽然念及一事,想推開他,“你手怎麼樣了?方纔是騎馬過來的?有沒有弄傷?”
完顏宗翰身子一顫,撫着我的臉,帶着委屈和悲傷的眼神看着我,“歌兒,你真的就這麼恨我嗎?臨走前都不願見我一面,你知不知道,我回去見明珠閣人去樓空,差點要瘋掉了……你怎麼這麼狠心!”
我低下頭,啓脣道:“我沒有恨你,是我自己的問題。”他聞後緊摟住我,喃喃道:“是我的錯……我知道我錯了,你原諒我好嗎?歌兒……別離開我……否則,我真的會瘋掉的。”
心下無奈,我行至牀邊,無力的坐下,嘆息道:“我只是去一趟五國城,柔福她要成親了,可能……會回來的。”
“我不信你……休想騙我。”他在我跟前蹲下,大掌包住我的手,仰面撇了撇嘴巴。我啞然失笑,“怎麼跟個小孩似的,我騙你做什麼?”
說話間,房門忽地從外推開,宗賢和秀娥一起進來了,看見完顏宗翰蹲在地上,兩人皆是一愣。我忙推開他,側臉坐在一邊,完顏宗翰也有些尷尬,畢竟他方纔那般小孩模樣,跟我撒嬌,被旁人見了,他肯定很不好意思。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偷笑一聲。
“怎麼了?進來也不敲門?”他已經站了起來,眼波淡淡一提,聲音裡夾着幾絲生氣,秀娥賠笑道:“答離說元帥還未用晚飯,奴婢吩咐人準備了一桌酒菜,元帥先出來吃飯吧。”我一驚,看着他道:“都什麼時辰了,還沒吃晚飯?”他好像又忘了屋裡有外人在,抱住我的胳膊委屈的說:“還不是爲了趕時間,免得你走遠了。”我頗爲感動,怔怔的望着他,一時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完顏宗翰見我看着他,臉上露出一抹喜色,情不自禁的擁我入懷,我急道:“還有人呢。”說完往門口一瞟,卻發現宗賢和秀娥不知何時已經出去了。完顏宗翰雙手來回撫着我背,壓着聲音道:“別去好嗎?”
我搖搖頭,起身拉着他朝外走,“不行,這五國城我是一定要去的。也算是……爲我、爲我們,贖一份罪過。”說完頓了頓,扯出一個微笑,“很晚了,吃過飯你就趕緊回去吧。”
他停下,苦着臉道:“我方纔快馬加鞭的過來,你就趕我回去?也不留我歇歇腳?”我睨他一眼,踏出門檻,“想留就留吧,反正這驛館裡屋子多的是。”他嗤笑一聲,追上來撓我癢癢,笑罵道:“真是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小心把我惹急了,現在就把你綁回去。”
我嘿嘿一笑,想要打他,卻又怕碰着他手,只得躲開,急急地往樓下跑。他忙跟下來,邊道:“我不鬧你了,你別跑了,哎——慢點慢點,別摔着了!”我沒有回答,臉上依舊帶着笑,眼角卻不自覺地濺出一滴淚。
宗賢在屋裡陪他吃飯喝酒,我起先還怕完顏宗翰給他臉色,畢竟他倆關係一直淡淡的,而完顏宗翰又一向不喜歡我和宗賢接觸。此次宗賢陪我去五國城,他居然沒有說些什麼,兩人在酒桌上談笑甚歡,如一對沒有嫌隙的老友般。
院子裡三五成羣的坐着隨完顏宗翰一起來的侍衛們,明兒就要變成我的扈從了。完顏宗翰不放心就那麼點侍衛護送我去五國城,便讓這四十個人一同前去。他說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下屬,一個個彪悍魁梧,雙眼敏銳精明,單是看着就讓人心生畏懼。不過我也有偷偷聽見其中兩個人的對話,才知道完顏宗翰密令他們一定要看緊我,不管白天黑夜都要有不下十人守在屋外,我出門必定得跟着,每日和什麼人有接觸,做過什麼事也要一一以密函的形式回稟他。剛聽見時我還有些不滿,想找他吵吵,但方走出兩步,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搖頭苦笑兩聲,他不僅不放心我的安危,更怕我逃走了,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了。
“歌兒,給我開門。”我躺在牀上,完顏宗翰在外面叩門,我懶懶道:“睡着了,你快回去睡吧,我明日還要起早趕路呢,別煩我了。”他似乎笑了幾聲,提高聲音道:“你再不出來,我的手可就好不了了,快點,我有話和你說。”我朝天翻了個白眼,難不成你拿受傷的手叩門?我又不是傻子,纔不會信你呢,“有什麼話就在外邊說,我聽着呢。”
他輕咳一聲,語調怪怪的,“這可是你說的,我若說出來了,附近幾個屋可都聽見了,你確定要我在這說?”我一下子從牀上彈起,揣摩着他這句話的意思。他該不會又要發神經,來一次深情表白吧,那我明日還怎麼好意思出門見大家,他真是……夠陰!
下牀穿鞋,走到門口,剛拉開門栓,他便從外面推門闖進來了,差點沒把我給撞倒。我瞪他一眼,卻見他轉身合上門,重新將門鎖住,我道:“你幹嘛?不是跟你說了自個回去睡嗎?”
他挑挑劍眉,我瞬時呆住。天吶,要不要這樣啊,都多大的人了隨便挑個眉毛也能電死人。正感嘆老天不公平,已經被他攔腰抱起,輕輕放在了牀上。
“別鬧,我就是來和你說幾句話,這你也不肯?也太狠心了吧。”我一皺眉,打開他環在我腰上的手,“我狠心?我要是狠心,你還能追到這兒來了?我定躲到你尋不着的地方去了。”
“好好,我說錯了,別生氣,生氣了皺紋就出來了。”他柔聲哄我,握住我的手輕笑,我漫不經心道:“我沒說你老呢,你反而嫌棄我了。”話出口我就後悔了,完顏宗翰突然不接話了,握着我的手也拿開了。我擡頭賠笑道:“好啦,我說着玩的,你一點也不老,真的。”
他看我一眼,扯起嘴角算是一笑,伸出手臂將我摟在懷裡,聲音聽不出異樣,“我雖不喜你與宗賢來往,但也清楚他的爲人,這纔沒反對他隨你一起去。路途遙遠,食宿條件也不比從前,你能不能受得了,我還真是擔心。五國城更是苦寒無比,蛇龍混雜,賤民很多,你去了之後,儘量呆在宗賢身邊,別隨處亂逛……要聽話,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使小性子甩掉侍衛……”
我不停點頭,笑道:“明白了,記住了,我都這麼大了,你還不放心我?又是吃過虧的,我會長個心眼兒的。”他撫着我的肩膀,嘆道:“就是長大了才叫我不放心,從前還是個孩子時,我有把握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如今你長大了,我管不住你了,更控制不了你的心了……再說你小時候就那般機靈古怪,調皮愛捉弄人,現在越來越聰明,可不是自個的想法多了,心思多了。有時我覺得自己根本走不進你心了,你在想什麼,憂什麼,我也猜不透了,這種感覺,讓我很害怕……”
默默聽完他這一番話,竟不知不覺溼了眼睛,完顏宗翰驚道:“怎麼哭了?”我抽了抽鼻子,搖搖頭,強笑道:“沒有,只是有些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和義父已經生活了這麼多年,自己都有點不太相信。”他抹乾我眼角的淚,凝視了我半會,緩緩開口道:“那你後悔嗎?這些年跟着我。”
遲疑的片刻,完顏宗翰眸光瞬間黯了下去,我忙強笑道:“不後悔。”他聞後舒心一笑,扶我躺下,“睡吧……快睡吧。”
我“嗯”了一聲,他坐在牀沿邊看着我,久久未離開。我索性也不管他了,自己也困得緊,便閉上眼準備入睡。不到一會,身子漸漸沉了下去,進入了夢鄉……
卻不知是夢裡還是夢外,有人溫柔地撫着我的髮絲,在我耳邊呢喃道:“我的掌上明珠……我……”
小村莊的清晨,有着與會寧截然不同的靜謐,鳥兒唧唧喳喳在枝頭飛舞嬉鬧,遠處還不時響起幾聲雞鳴。有人相互吆喝着結伴去田中勞作,或是進山打獵、下河撈魚。我早早的起了牀,去了完顏宗翰的屋子,坐在牀邊看着熟睡中的他,想好好一次看個夠,免得日後一不小心就忘記了。
“咦,怎麼就起來了?”完顏宗翰忽地睜眼,臉色怔怔,我撐着下巴譏笑道:“瞧你睡得那樣死,我何時走了你都不知道。”他一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語氣有些傷感,“我相信你不會偷偷走掉的。”我推推他撇嘴道:“明明就是自己睡得太沉。”
半晌,秀娥在外頭問:“元帥起了嗎?奴婢進去伺候您洗漱。”我答:“起來了,姑姑進來吧。”完顏宗翰嗔我一眼,笑嘆道:“還想和你再說些體己話呢。”我臉一紅,沒理他。
秀娥服侍着完顏宗翰打辮子,邊道:“答離方纔說東西都按元帥的吩咐備好了,問元帥還有什麼需要吩咐的。”
我在一旁把玩着完顏宗翰的長劍,奇道:“什麼東西備好了?”完顏宗翰神色得意,笑道:“待會你便知道了。”我不滿地看他一眼,還賣起關子來了。
吃早飯時,發覺桌上竟有我最愛吃的栗子糕和梅花餅,再看看完顏宗翰,心裡隱隱有些明白,花漣笑呵呵的說:“這都是昨夜元帥讓人回城置辦的,還帶了好些東西,小娘子最愛的茶葉、香料、眉黛、胭脂……”我含着嘴裡的半塊栗子糕,瞬時感動的想哭,宗賢面色也頗爲動容,秀娥在旁笑道:“咱們都不如元帥細心,真是慚愧。”
“嗚嗚……”隨着栗子糕的香甜在口裡化開,我再難忍住,往身旁一撲,在他懷裡嚶嚶的哭了起來。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完顏宗翰身子有些僵硬,帶着幾分尷尬,拍了拍我的背軟聲道:“別哭……一點小事都能把你感動成這樣,我以前是對你有多不好?嗯?”話音方落,大家都笑了出來,我擡起淚花盈盈的臉看着他道:“這不是小事。”他抽出我袖中的絹子給我擦了擦眼淚,笑道:“那就別去了,跟我回去可好?”
“想得美!”我猛地直起身子,停止抽泣,大口大口的吃着糕點,嘴裡含糊道:“我可是下了決定就不會輕易改變的人,幾塊糕點就想把我給誘惑住了,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他看着我無奈的笑了幾聲,倒了杯水擱在我面前,“慢點吃,別噎着了,以後還會有的。我把明珠閣裡那三個廚子也帶過來了,讓他們也隨你去五國城。”我聽着雖開心,卻在想那三個廚子一定恨死我了,畢竟誰都願意呆在會寧這樣繁華的都會,而不是千里迢迢跑到那個荒涼艱苦的地方受罪。又側身看了眼花漣她們,不禁覺得滿腔都盪漾着小幸福,有她們一直陪着我,真好。
車廂裡,完顏宗翰抱着我坐在他膝蓋上,凝眉注視着我,一句話也不說。我感覺車子已經走了很久,便想開口跟他說不要再送了,趕緊回去。他伸出食指壓在我的嘴脣上,輕聲道:“別說話,讓我再看看你。”我聽話的點了點頭,安靜的靠在他肩頭,享受這一刻的相依相守。
心中忽然想起一事,現在是金天會十二年七月,好像金太宗不久後便病逝了,合剌也很快就要登基了。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儘管合剌還是一個少年,但他身邊還有其他軍國重臣輔佐着他,完顏宗翰並不能一人獨大。而且合剌的真面目我也曉得,他絕不會甘心任人擺佈。年幼易制……我想我們當初都低估他了,或者是說,他僞裝的夠完美。
思慮幾番,我打破這溫馨一刻,認認真真的說道:“吳乞買身子愈發不行了,很有可能就在這一兩年。他日新皇登基,一切都是未知,你是兩朝權臣,自己要當心點,千萬不要再不顧君臣之禮了。年輕的帝王雖然心思淺,但大多心性高,不願受人制約,對老臣多多少少都會心有不滿。你最睿智,應該能參得透,懂得功成身退這個道理。”
他低頭,蹙眉問:“怎麼突然說這些?”我搖頭,不知怎麼,心裡總有點不安的感覺,也許是我自己想多了,“反正我說的你要放在心上,別拿我的話不當話。”他一笑,眨眼道:“我偏不聽,等着你回來了再和我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