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飄雪,千里冰封。
小院前,馬車的輪子埋在厚厚的積雪中,侍衛們貂裘皮帽裹得嚴嚴實實。我穿的太過笨重,宗賢搖頭偷笑,將我舉上馬車。柔福行至馬車旁,隔着窗子道:“這幾日接連下大雪,姐姐真有點不放心,要不晚幾日再走可好?”我搓着手,眉目凝重,“我等不到雪停了,何況這裡冬日幾乎每天都會下雪。昨兒又來了信,義父病情更重了,得快點回去。”
她無奈,只得道:“回去後記得給我寫信。”我點點頭,嘆息道:“本想陪着姐姐過年,現下是沒有可能了,若有機會,小七明年再來。”她溫柔一笑,不捨的握着我的手,宗賢走過來道:“得出發了,你快回屋去吧,外面這樣冷。”我眼睛酸澀,跟着道:“是啊,姐姐身子不好,可別着了涼。小七還等着當小姨呢,快回去,小七一到會寧便給姐姐寫信,不會忘記的。”她抹了抹眼淚,終是鬆開我的手。宗賢也上來了,馬車緩緩啓動,我趴在窗子上,不停地伸出腦袋朝後揮手。柔福大紅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紛飛的白雪之中。
一個多月前,會寧來了人傳話。完顏宗翰因與宗磐在朝堂上發生爭執,一時氣急攻心,當場暈倒,送回府裡後便昏迷不醒。大夫日夜醫治、喂藥,方纔清醒過來,漸漸有好轉的趨勢。哪知一大雪日,完顏宗翰身子還未盡好,又和希尹去山中狩獵,回來後便再度病倒。舊疾未愈,再加上風寒,病情來勢洶洶,把平日裡最有主見的希尹也嚇壞了,日日守在他身邊,親自照顧他喝藥。又差人快馬加鞭送信給我,讓我趕緊回去。收到信時,我即刻慌了神,火急火燎的吩咐人準備馬車、乾糧。我如今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我是如此的在乎他、害怕失去他,恨不得立馬趕到他身邊。又恨死了這糟糕的天氣,大雪封路,回程的路途怕是要艱難得多了。
宗賢見我每日心急如焚,也無法安慰我,畢竟這路還是要一點一點走。好在出發了五日後,天氣漸漸轉晴,冰雪融化那日走得很艱難,但之後便是暢通無阻了。老天終於對我仁慈了一回,沒想到竟比我預計中的快多了。經過了半個多月的跋涉,終於在一個小雪飄飄的日子,馬車飛奔進會寧城,還未完全停下來,我便掀簾跳了下去。早有人在門口候着,我見是答離,忙拽過他邊走邊問:“義父怎麼樣了?”
答離半是感慨半是激動,彎着腰領着我往前走,“不知怎的,郎君身子一向強健。此次當真是病勢兇猛,這幾日稍微好了一些,大夫說可以在院子裡走走,但還是得多在屋中呆着,不宜吹風。希尹大人一直陪着郎君,此刻兩人正在小娘子的明珠閣裡下棋。”
我吃了一驚,脫口道:“義父怎麼會在明珠閣?”他回道:“小娘子走後明珠閣雖空着但每日必會清掃,郎君也是病了之後才搬去明珠閣的。說是看着心情就好,對身體恢復也有好處,可以走動後,便搬了過來。”
說着明珠閣已在眼前,花漣她們也追了上來。裡面傳來一陣笑聲,我微微放心,看來完顏宗翰的確好了很多。
“歌兒?”坐在亭中的完顏宗翰“騰”地站起身子,臉上又驚又喜。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撲進他懷裡大哭起來,一雙臂膀緊緊將我圍住,“我太高興了,你怎麼回來的這樣快,天氣不好,有沒有受寒?快讓我看看。”我抱着他搖搖頭,哽咽道:“你還說我呢,你這個大男人還真叫人擔心,沒事跑去山裡打獵,怎麼跟個小孩似的……這麼不懂事,害人家操心。”
耳邊響起希尹的笑聲,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直起身子衝他大聲道:“你也是,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希尹擺擺手,笑道:“好好,是我的錯,我不懂事。可我到底也照顧了他這麼久,總可以將功補過了吧。”
我又哭又笑,完顏宗翰拉着我坐下,捧着我的臉輕聲呢道:“沒事了,讓我好好看看你……怎麼瘦了,定是飯菜不合胃口……回來了就好,晚上好好吃一頓……”我嘟嘴道:“你才瘦了呢。”說着在他臉上左摸摸、右摸摸,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嘴邊,邊吻邊道:“我這是思念成疾,和風寒無關。”我笑嗔他一眼,攬過他的頭柔聲道:“我回來了……”
他低低的“嗯”了一聲,“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
我閉上眼,心底無奈一嘆,輕輕點了點頭。
八年的牽絆,感情早已在一日日的說說笑笑、爭吵鬧氣中不知不覺的累積起來。我雖心有芥蒂,卻終究是做不到對他的安好無動於衷……這種感覺,不似男女之情,卻勝過男女之情……也許,稱之爲親情,要恰當的多吧。起初不覺,一到關鍵時候,對他的情,便如同洪流決堤一般……
真不敢想象,若他病情繼續惡化了,若我這一次回來晚了……我會怎麼樣,我以後該怎麼辦……
晚上吃得我幾乎快要撐死,花漣她們也是一樣,幾人如同長年未進食的餓狼般。完顏宗翰和希尹笑看着我們,直道:“慢點慢點,沒人和你們搶。”我含着滿口的菜嘿嘿一笑,卻不小心噴出來了,本以爲完顏宗翰會笑話我,卻沒想到他拿起絹子給我擦了擦嘴角,語氣溫柔得快要將我給融化了,“別噎着了,吃得太急肚子會不舒服的。”
這時有丫鬟端着一碗藥過來,我嚥下食物問道:“如今還在喝藥嗎?”他點頭,準備接過藥碗,卻被我搶了個先,“我來喂義父喝藥。”他有些不好意思,秀娥她們都低下了頭回避。希尹撇過臉,咂嘴道:“看不下去了。”
我“撲哧”一笑,把碗遞給完顏宗翰,“好啦好啦,知道你也不耐煩一勺一勺的喝,自己喝吧,是溫的,不燙。”他一笑,接了過去。
喝完了藥,我放下筷子,望着完顏宗翰和希尹問:“你們倒是和我說說,當日和完顏宗磐怎麼回事?怎麼會怒極攻心暈倒呢?”兩人聞後臉色都暗了下來,完顏宗翰拍拍我的頭笑道:“你別問那麼多了,今兒我高興,別提那廝。”我見他雖帶着笑,眉頭依舊蹙着,便不再追問,等晚點逼問希尹。
溫暖的火盆旁,我和完顏宗翰吃着糖炒栗子。他給我剝了一個,笑問:“柔福嫁的人如何?可還讓你滿意?”我邊嚼邊道:“模樣很是俊秀,這倒是其次。關鍵是他對柔福很好,我看得出來。又是個孝順的人,柔福的一生交給他,我很放心。”
完顏宗翰“嗯”了一聲,又擡起我的下巴,嘴角含着笑意道:“聽說遇見了一個狂妄的高麗人?”
還當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微微笑道:“義父若是不提,歌兒早就忘了。”他摟緊我低聲道:“真是膽大包天,竟敢覬覦你的美貌,若是再出現,我定要了他的狗命!”我安撫道:“別想了,歌兒已經回來了,怎會再遇見那狂徒。”說完打了個哈欠,完顏宗翰見我困了,便也不再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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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祿聽說我回京了,第三日便過來看我了。完顏宗翰一向喜歡他和我玩,對他十分熱情。這孩子也很懂事,對完顏宗翰亦是恭敬有禮。許久未見,他個頭也愈發高了,漸漸從男孩變成了小少年,五官依然是那麼清秀,只是那兩抹濃眉也開始硬朗起來,宣告着一名孩子的蛻變。
“烏祿。”我湊近他,低聲問:“你知道當日我義父和完顏宗磐爲什麼爭執嗎?”他笑臉頓時一沉,擺弄着手中的棋子,淡淡道:“宗磐向陛下請旨,將你許配給他兒子。”
“噗——!”我一口茶全噴了出來,憤憤道:“他這麼不要臉!”烏祿忙道:“姐姐別急,陛下沒答應呢。”
“那當時是個什麼情況?”
烏祿搖搖頭道:“我也是聽爹爹說的,只知宗磐一提出來,粘罕就上去給了他一拳。希尹忙將他拉住,我爹爹他們就開始勸,之後又說了什麼我也不清楚,好像合剌也插了幾句。”
“合剌?他如今也開始入朝參政了?”我驚詫,烏祿頷首道:“是宗幹讓他每日去上朝的,說是提早學一學、多歷練歷練。”
我“唔”了一聲,合剌當時不會跳出來說他也要娶我,然後金太宗左右爲難,纔沒有答應宗磐的吧?
說話間,玲巧風風火火的推門而入,差點摔倒在地上,我笑斥道:“夫人急什麼?後面有豺狼虎豹?”說完看她一臉憂色,不免有些奇怪,起身問:“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
“沒有。”她搖搖頭,盯着我咬脣道:“方纔聽府裡的侍衛們說,高麗國……來了使臣……說……說……”我見她吞吞吐吐,又涉及“高麗”兩個字,急道:“說什麼?”
“說他們高麗皇帝想娶大金國上仙郡主!”她漲紅了臉,用力喊出一句話,我當場驚得呆住,烏祿上前大聲道:“你確定沒聽錯?怎麼會這樣?”
我一屁股癱坐在炕上,高麗國皇帝?難道之前遇見的那個男人是高麗皇族之人?回去後跟他們皇帝說大金國有個貌美如花的上仙郡主?還是——他就是高麗的皇帝?
怎麼可能!雖然我那時就覺得此人氣質不凡,可是個貴族也就罷了,若說是皇帝……怎麼會有皇帝到處亂跑,還跑到別的國家惹是生非,不怕丟了龍命嗎?
完顏宗翰和希尹一同回來,事實從他們鐵青的臉上得到了證明。我和烏祿頓時面面相覷,不知是該問還是裝作不知。中午我們四人一起吃飯,桌上的氣氛詭異沉悶,這可口的飯菜吃在嘴裡味同嚼蠟,難以下嚥。
下午在屋裡烤火喝茶,希尹終是先開口了,他望着我道:“之前遇見的那個高麗人可還記得?”我看了眼完顏宗翰,點點頭,緩緩道:“我已經知道了。”
他倆臉色怔怔,希尹繼續道:“他就是當今高麗國第十七代君主王楷。”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深深吸了一氣。希尹估計覺得我的反應不夠大,詫異地看了過來。我閉了閉眼睛,沉聲道:“當日初見他時,就覺得他身上貴氣難掩。那種氣質絕不是尋常商人所有,定是從小生在權貴之家才得以薰染……只是,沒有想到他來頭這樣大……一個皇帝好好的,跑去五國城做什麼?”
希尹搖頭,端起茶杯,“誰知他在搞什麼,想了解我大金國世情百態?可也沒必要親自做這趟苦差事,弄不好還會丟了性命……畢竟他在位這些年,與我們女真人發生過不少衝突,但皆以失敗告終。”說完喝了口茶又道:“今日那使臣來朝,稱其皇帝在五國城偶遇上仙郡主,驚爲天人,爲之傾倒,故而向金國皇帝提親,求娶上仙郡主爲妃。並與金國永世交好,不再兵戎相見。”
話音方落,完顏宗翰狠狠地捶了一下桌案,我按住心頭的震驚,走近挨着他坐下,柔聲道:“義父別多想,我不會答應的。”心想這高麗皇帝也太矯情了,估摸着是初登大位,還有些任性。怎能爲了一介女流,將國家大事拿出來兒戲。什麼驚爲天人?我和他兩次撞面,第一次滿頭風沙、神色疲憊。第二次一身粗布麻衣,素面朝天。難道高麗國也無美女,說不定真是如此,想着後世那麼多韓國人整容……
他深深看我一眼,緊緊擁我入懷,語氣異常狠戾,“吳乞買那老匹夫若是敢答應,我一定宰了他!”
將近年關,高麗的使臣依舊未離開,住在皇宮裡,日日都去金太宗耳邊嘮叨。金太宗自己心裡巴不得將我嫁過去,只是礙於完顏宗翰和其他阻撓勢力,譬如合剌,也在這時參了一腳。
那日去宗賢府裡時,路上碰見合剌的轎子。他和我說爲今之計只有嫁給他才能避免遠嫁他國,我只是笑了笑,委婉拒絕道:“我不怕,大不了白綾一條。”他當時臉色暗沉,抓住我低聲吼道:“我就這麼讓你看不上眼?你寧願死也不願嫁給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倒是說說看!”
我毫不迴避他審視的目光,堅定着聲音說:“我想要的,是自由!請問未來的皇帝,你能給我自由嗎?”
他有些愣住,沒有接話,我冷笑一聲,提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