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數秒,迪古乃一手提袍,踏門而入。我屏息凝神,望着他頎長的身影,一步步從迷離夜色中走來。兩側燈火明亮,映照在他微微含笑的俊臉上,沒來由的,我心漸漸安定下來。
我這——算是跨越了八百年、來和他相愛嗎?
那麼——我爲何還要一再猶豫、讓他心憂?
的確——他的愛、無法抵抗周圍世俗的一切。
然而——僅僅是這份心安、也足以讓我甘願一再淪陷。
下人端了水進來,在迪古乃訝異的目光中,我接過手巾,吩咐道:“下去吧,我來便是了。”說罷輕輕捲起迪古乃的箭袖,服侍他淨手。
他臉上笑意漸濃,我心甘甜,亦是滿滿的歡喜。這便足夠了。
“顏歌——”迪古乃將我緊緊抱住,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噓嘆。
我閉眼,貼在他胸口,感受着他逐漸加快的心跳。
飯後,我提議出去走走,迪古乃卻把我拉進了書房,面色神秘,帶着幾分嚴肅。
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我湊近細看,不確定的問道:“這是……合婚庚帖?”
那是一張質地上乘的紅箋,散發着若有若無的玫瑰花香。暗紅色的並蒂蓮紋路,四角以金線繡着鴛鴦成雙的圖案。交首嬉戲,愛意連綿。
迪古乃拾起筆,蘸了些烏黑墨汁,邊道:“也是,也不是。”我聞後一笑,這樣的漢家物事,理應是我比較清楚纔對。
也不再多問,只順從被他拉入懷中,看他一筆一劃的鄭重寫道:
此心安處,便是吾家。
我神色怔怔。本以爲他會寫下諸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之類的誓言。卻不想,是如此樸實無華,卻又讓我熱淚盈眶的簡單八字。
我凝眸於他,迪古乃亦含情脈脈的回望着我。只覺剎那間,彷彿已走完這一生,從此再無遺憾。
微微沉吟,我轉首。從他手中接過筆,在旁添了一句: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迪古乃眸光湛亮,如白日裡高高懸掛的太陽。我依偎在他胸前,見他一直盯着合婚庚帖,不覺失笑道:“還沒看夠嗎?莫不是——你不明白?”
他嘴上含笑道:“怎會。”說完終於移開了視線。低頭握住我的下頜,無限溫柔的口吻中,也含了幾分不太明顯的冷冽和凌厲,“如此紅底黑字,日後你可是無從抵賴了。”
我含笑不語。只是心頭,卻不可避免的滑過一抹難言的感傷和憂慮。
清早醒來。耳邊不斷的跳動着“咚咚”聲。我睜開眼,心裡暖暖一蕩,迪古乃還沒走。
聽着這一聲聲心跳,腦中浮現出那句“此心安處。便是吾家”。此時此刻,這溫暖的懷抱,何嘗不是我的心安處。
枕在他臂彎裡,我目光自然觸及到他身上的傷疤。七年前,他與老虎拼死搏鬥之時,心中是否憧憬着當下一幕呢。
這樣一個愛我的男人,我何其有幸,無論世事如何變遷——還有他,不曾離開。
縱然容貌已不復當年之絕色。
思及此,我心頭有些興奮,迪古乃有沒有發覺我容貌的變化呢。
“唔。”我驚一跳,不滿的捶他胸膛,“嚇到我了。”
“醒這麼早,看來昨夜還沒累着。”他曖昧低笑,輕輕啃咬我下頜。我臉頰生熱,閉着眼不理他。
“咦。”他手指在我臉上細細摩挲,我睜眼,對上他略帶詫異的雙眸,試問道:“是不是覺得——我長得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他看了一會兒,點頭道:“前幾年便發覺有些不同,只是當時未在意,現在看來,當真是有些變了。”我緊跟着問:“那麼,是變美了還是變醜了?”
迪古乃做思考狀,撐頭默了一瞬。我心裡有點緊張,眼巴巴的等着他回答。
卻不想他忽地勒住我的腰肢,下身一挺,再次進入了我身體。
我羞得瞪他,迪古乃嘿嘿一笑,含着我耳垂吐氣道:“變得更像一位妻子。”
此話一出,我自然少不了一陣落寞。迪古乃眼帶悔意,停下動作,情意綿綿,聲音篤定,“顏歌,給我時間,相信我……”
聞得此言,我心下一驚,難道迪古乃這句話……
宗幹本欲給我冠女真姓氏,我有點不情願,迪古乃也不贊同。最後決定在燕京城給我尋一個母家。
身份,本不是我所在意之事。作爲穿越而來的異世人,這些似乎沒有什麼意義。
可心中,難免會生出身世飄零的淒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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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下,跟着丫鬟學新的針法。
傍晚時分,迪古乃忽然派人接我,也沒說要去哪裡,本想打發了人回去,丫鬟勸道:“二爺既然派他們來了,必是有要事。娘子若不去,這些人也難以交差。”我想了想,覺得也是,便簡單梳妝了一番,坐上轎子出了門。
卻不想下轎時,身子顫了幾顫。
眼前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富貴程度勝過迪古乃的私宅。府門前更是站了一排丫鬟僕婦,個個面色恭敬,微微含笑。
有人上來扶我,正欲推卻,丫鬟僕婦們齊聲道:“奴婢恭迎娘子入府。”
我心中驚詫,這是什麼情況?
一路被人簇擁着往府裡走,我心裡漸漸有些明白了,迪古乃動作也太快了吧!
來到一座小院前,門匾上書着“清園”二字,看着像是迪古乃的手筆。
屋內擺飾簡單,細看之下卻樣樣是價值連城的珍品。這是迪古乃一貫的風格,不求多,只求貴。
坐定後,望着滿屋子陌生的下人,頗有些不習慣。然而方喝了一口茶,便見一熟悉的身影踏門而入。
竟然是多年未見的梧桐。
只見他笑意濃濃的走了進來,下人們紛紛請安行禮。我也放下了茶杯,起身相迎。
“梧桐見過嫂嫂。”
他十分誇張的給我作揖,光亮亮的腦門正對着我。忍不住笑了一聲,我伸手扶他,嗔怪道:“你真是和小時候一樣,慣會討人喜歡。”說着又交代道:“還和以前一樣,叫我姐姐吧。”
梧桐點點頭,笑嘻嘻的請我坐下,帶着頑皮的口吻道:“梧桐可不愛討旁人喜歡,只須討得二哥和姐姐喜歡便是了。”
正給他上茶的一個丫鬟突然問:“娘子是二爺新納的側室,三爺怎像是很熟的樣子?”
我微微蹙眉,這丫鬟怎麼沒大沒小的。
梧桐亦是臉色一變,冷聲斥道:“爺有問你話嗎?”
那丫鬟雙手一顫,茶杯險些掉了下來,只見她貝齒輕咬下脣,水眸中隱隱含了一抹淚花。
我旁觀不語,心想這丫鬟模樣倒是生得不錯。
梧桐嫌惡的看了她一眼,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我看着她的背影,出聲問:“這裡的丫鬟,不是你們從上京帶來的?”梧桐堆起笑容,望着我說:“不是。正因她們是燕京本地人,一直在這兒伺候,二哥才把她們調來伺候姐姐。”
我“嗯”了一聲,怪不得這丫鬟方纔會疑惑。不過誰給她這麼大的膽兒?
梧桐見我一直看他,失笑道:“梧桐臉上有髒物?”我抿嘴笑道:“那丫鬟,該不是三爺你看上的人兒吧?生得倒是美。”
他也不否認,靠在椅背上眯眼道:“不過是多看過她兩眼,曾向二哥要過她,本來二哥答應把她給我,可一聽說伺候姐姐的人手不夠,便又失信於梧桐了。”
我一笑,掐了話頭,環顧着屋子嘆了口氣:“你二哥真是急性子,也不跟我商量,這便把我騙來了。”
梧桐聞言,收起頑皮之色,凝視着我說:“姐姐與二哥這麼多年感情……二哥等到今天……”他頓了頓,又道:“委屈了姐姐這麼多年……如今,也只能讓姐姐屈居側室……”
我淡淡一笑,未接話,端起茶杯,小飲一口。
送梧桐出門時,天色已經暗了。而奢麗的府宅中,竟然明亮如白晝,處處張燈結綵,一派喜慶之色。我驚詫轉首,梧桐嘿嘿笑道:“今兒是姐姐嫁給二哥的日子,雖不能大張旗鼓迎娶,這些自然不能含糊。”
我臉微微泛紅,心裡滑過一絲甜蜜。儘管沒有八擡大轎,沒有正式的婚嫁禮儀,僅僅是這一片一片的紅燈籠,也足以讓我感到幸福真正的來了。
回屋坐了會兒,有丫鬟過來替我更衣梳妝,說是待會要去給宗幹敬酒。我瞧了眼那緋紅色的衣裳,心中憶起了裴滿鳳翎與合剌大婚的場面。那奢華的正紅色嫁衣,若說我沒有一刻的羨慕,自然是假的。
羨慕的不是奢華,而是嫡妻纔可使用的正紅色。
雖然不在乎嫡庶之分,可任何一個女人心裡,誰不希望自己是夫君的妻子,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質上,都想成爲他的妻。
伺候我梳妝的丫鬟,大約十八九歲,膚色白皙,姿色上乘,屬於秀娥那種溫婉如水的女子。她名秋蘭,是迪古乃新挑的六個丫鬟裡年紀最長的,看上去倒也是老成之人。
秋蘭見我面色懨懨,關懷道:“娘子可是倦了?”
我搖頭,望着鏡中的自己不語。
這張臉,果然愈發像我自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