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風光,雖走婉媚一脈,合該是氣暖風柔,但進了冬日,也不免風瑟雨冷,那曲折回旋在房間舍後幽涼宜人的湖泊水渠,到此時,反成了添寂添寞的清寒物事,引出了獨處竹林精舍內的侯門閨閣嗟嘆無數。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深,不知心恨誰?冷娃恕兒,你在恨誰呢?”精美珠簾挑起,探進一張與菱花鏡內的人兒一般無二的精美雪顏。
諶恕見她,冷道:“你怎麼還沒有走?”
“走去哪裡?冷娃娃,你可是住得太舒服了,忘了這竹舍是本少爺長大的家園麼?”諶墨撇脣,掀開衣襬仰在長榻上,恣意舒展四肢,“說罷,剛剛在嘆什麼?”
“嘆你堂堂親王妃,任意行事,藉故離京……”
“嘖嘖嘖。”諶墨搖頭,搖得只用一隻玉簪綰成髻的如緞絲髮順頰滑下,“論及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本少爺不遑多讓,恕兒你可以省了。”
“哼……”諶恕憋脣,懶理她的狡賴。
“是閒雲山莊的三少爺?”
“你……”嬌顏瞬酡,羞掩長睫,“不得胡說。”
諶墨翻翻白眼,“男未婚,女未嫁,你到底在彆扭什麼?”
“……父親不會應的。”
“幹他底事?”
唉,我若似你,事情易矣。我若是你,又何難有之?錯只錯在,造化弄人。“他是父親,父母之命……”
“呸呸呸,”諶墨袖甩得獵獵生風,“諶侯爺的女兒已嫁入了親王妃,而雪魔女的女兒,想嫁誰就嫁誰,誰管得了你?”
“你還說!”諶恕眼際泛紅,“正是因着母親這一面,就更加不行。他叫娘一聲大嫂,是我們的長輩,有違倫常的事……”
諶墨咭咭怪笑:“若你當真是雪魔女的女兒,莫說有違倫常,就算傷天害理,也是稀鬆平常嘛……”
“小兔崽子,又在說老孃的壞話了是不是?”美玉相擊的音嗓,撩遠及近,珠簾遭風撩動,叮叮生響,一道絢麗形影,由挑開的軒窗飄入,蘭指尖尖所向,是長榻上忤逆不孝的詆譭者。
“謀殺親子,你良心何在,救命啊——”諶墨又滾又爬,滿室躥逃,且以冷美人諶恕爲屏,左擋右阻,最後不得已,尖叫着撲上去,手腳並用,將絢麗的來人纏個結實。“謀殺親子,天地不容,雪魔女,你手下留情哦。”
蘇遠芳氣笑,抱住女兒纖薄長軀,一手重拍在她翹臀,“給老孃乖乖下去!”
“先香一個。”湊過嬌豔小嘴,印上個重重響吻。
“小兔崽子!”蘇遠芳回之的,則是在她膩不留手的芙頰上一把淺擰。
諶恕見了,脣際漫出淺淺笑意。對孃親和墨兒這份相依相存養成的默契,自明白永遠無法介入那一刻起,便不再存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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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說,劫你的,是東漠人?”
諶墨大眼眨巴眨巴:“娘,孩兒建議,你該將關心放在救我的人身上。”
“何意?”
“因爲,若非在林州換船時巧逢西域來使,你的寶貝墨墨如今,怕是已成了東漠人的刀下俎。”
馮遠芳黛眉一挑,“是他救了你?”
“正是。按說,我服了東漠人的迷藥,臉上又粘了一堆爛瘡,縱是你這親孃見了,也怕是繞道而行。他竟能從眼睛便認出了我,普天之下,有這等好眼力的,有幾人?”諶墨支頰,想着半月前的變生肘腋,醒來時,口不能言,足不能行,被兩個健碩婦人挾在中間的遭歷,還真是一段不太令人愉快的經驗呢。“事後我大讚他時,你道他說什麼?”嗓音陡然一變,“‘遠芳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事物。與它相似的一切,我都已銘在心版上,怎可能識不出來?’”唉,可嘆呶。
蘇遠芳紅脣勾諷,輕嗤:“明明是率先背棄的一方,到如今,卻把自己裝扮成一副被拋棄者的癡情哀怨狀,那個男人,越來越不可愛。”
“贊成。”感念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份上,不好太過,諶墨僅是拍掌相應。
“他救了你,我會遣人送一份厚禮,關於他的話題,暫時結束。”蘇遠芳撩瞼,掃了一眼兩個女兒的絕世麗顏,“墨墨,你還要回那個王府裡去麼?”
“嗯?”諶墨稍怔,“不然呢?”
“茹兒的死因,只待查證最後幾個環節,即能釐清。你嫁入王府的因由已不存在,既然離開了,還有重返的必要麼?”
諶恕螓首微搖:“也不能一走了之啊。那畢竟是親王府,堂堂親王妃失蹤,若不察個究底,何以在皇族的玉鑑冊上存錄?何況,當真就此離奇不見了,雲伯侯府在朝廷中的位置,將更加尷尬,爹會極難在同僚中立足。”
雖然與諶始訓的離緣起因曾極使人不快,但蘇遠芳亦從不曾在兒女面前,道過其父不是,此時自然也不會悖習。“恕兒或許有理,那麼,製造一個新科孝親王妃香消玉殞的事故,並不難。”
就此失蹤,可以麼?諶墨心思翻轉,緩緩道:“若當真徹底消失不見,未嘗不可。但姐姐的死在一待獲實,這仇必然要報,我仍需暗中出現。與其如此,不如……”一張溫潤如玉的顏容翩浮腦海,螓首拂搖,打亂那片倒影。“孝親王妃這個名號,可以做很多事。”
“你確定,你要想的只是孝親王妃這個名號麼?”蘇遠芳問。
“我只把握我可以把握住的。”諶墨道。
知女莫若母,蘇遠芳頷頤,囅然道:“隨你。不過,你大鬧天香樓,已使孝親王三兄弟與東漠王族硬抵上,而你在天水一閣的失蹤,必然惹大這場嫌爭。再回去,只能是更加複雜的局面。而且,未來的不遠,朝堂必有異動,屆時,我怕你抽身更難。”
“不如,”期期艾艾地,諶恕開口,“我替墨兒回去?”
呃?四隻美眸齊齊投射了過來。
“冷娃娃,原來你水土不服吃壞的不是肚子哦?”是腦子。
諶恕瞪她一眼,“我只是想,依你的脾氣,怕是……”
“我明白啦,”諶墨拍案,“你定是又將自己附到鴛鴦蝴蝶小書裡的佳人身上去了:迫於世俗,不能愛其所愛,爲斷情絕念,於是乎嫁予他人,這一個情天恨海,好生了得!”
“你你……少胡說,你……”薄紅了玉頰,澀僵了脣舌,“我不是,我只是……” wWW .Tтká n .CO
馮遠芳心下了然:“恕兒你喜歡上什麼人了麼?是爲娘那個油嘴滑舌的小叔?”
“我——”諶恕當即面色蒼白。
“卟~~”馮遠芳忍俊不禁,“你妹子說得沒錯,你還真將自己設想得如此悲苦了?喜歡上就喜歡上,那個混帳小子雖然配不上我的女兒,便若你們彼此有心,誰又能阻得了?”
“可是……”
“沒有可是。這世間事原本簡單,是世間人執意化簡爲繁,衍生枝節。”將這個女兒輕攬臂彎側,“想愛就愛,不愛就舍,哪有恁多的條條框框大仁大義需要你去維護?作繭自縛者,於人無尤,明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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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雲山莊莊主雲入嶽,少年時曾執劍江湖,博得個“玉面劍客”名號。三十歲時娶妻退隱,安心打理了祖業商號,近一年,又將大部決策之責轉移二弟雲入霄肩上,向一隻名副其實的閒雲野鶴邁近了。
“遠芳,遠芳!”興沖沖,步匆匆,偷得浮生半日,到後院尋找妻子芳蹤。
“稟莊主。”有小婢屈膝一禮,“奴婢看到夫人往了後山方向。”
必然是去賞第一撥早梅去了。雲入嶽動用輕功,疾掠尋妻。
後山梅林,有幾株早梅已透緋意。離着尚遠,已見那道桔色妙影立於梅樹下。他心頭一喜,但涌來的笑容卻在睇清與愛妻對面而立的人時,僵在當場。
“乾若翰,你竟敢還來纏我愛妻?”人到,聲到,掌風也到,意欲給肖想者當頭痛殲。
“雲入嶽,你還是那個毛頭稚子愣頭青,真不知芳兒看上了你哪裡!”伯若翰迎擊之際,未忘出言譏諷。雖則說,失去心愛之人,錯在他後悔的速度遜於了芳兒決裂的速度,但這個毛頭小子賊心不死的十年覬覦以至後來的趁虛而入,罪不可沒。
“住嘴,不准你如此喚我娘子,請你稱她一聲雲夫人!”
“我與芳兒相愛時,你胎毛還沒褪個乾淨,你有何資格管我與芳兒的事!”
“我是遠芳的相公,是她的夫君,這世上,誰能有人比我更有資格清除她身邊的無恥之徒!”
“毛頭小子,……”
“無恥之徒,……”
這廂龍爭虎鬥,那廂有人倚樹俏立,興趣滿滿。
“娘,酒,村口老蔡伯纔出土的十八年女兒紅喔。”再添一對賞戲的水眸。
“好墨墨。”蘇遠芳接來琉璃壺,仰首就飲。
“左賢王的掌法又精進了。”諶墨輕車熟路的評頭論足,“雲莊主的功力也深厚了不少。”
“觀棋莫語。”
“是,娘教誨得是……嗯,雲莊主的閒雲掌不及乾王子的西域凌羅掌狠厲,久了會處下風……”
“觀棋莫語。”
“是,娘教誨得是……不過,閒雲掌靈巧空逸,耗了乾王子不少力氣,久了……”
“墨墨。”
“娘?”
“觀棋莫語。”
“娘教誨得是……”
“小兔崽子!”蘇遠芳儀態盡失,“爲娘該教會你尊長敬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