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式道:“我來見你,是爲了要你選一條路的。”
南邦擡眼看他:“你果然是反骨,十幾年未能讓你放棄過自己的想法。”
崔式將酒放在脣邊,啜飲了一下,道:“中書舍人起草的文書,一般需呈報門下,若門下反駁則無法作爲。長房嫡子是中書舍人,家主是門下侍中,除非皇上決議反對,中書省內意見分裂,否則幾乎沒有崔家長房做不到的事。”
與前朝漢魏的三公九卿講求權力分工不同,大鄴的三省六部制講求的是權力的制衡。
不單是三省之間的相互制衡,更是對皇權的制衡。
給事中膽敢在聖旨上寫寫畫畫,門下副署可以讓赦令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這既是文明的進步,是爲了爲了國家體制正確運行的保障。
從歷史上來講,這是頭一次皇廷和政府隔離開來。
但當三省高官無寒門,結黨妄圖顛覆政治時,這種制度也就成了綁在皇權上的枷鎖。
當然皇帝並不是被綁死了,他的權力仍然很大,他仍然能憑藉一人之力做很多事情。可如果三省高官死命拖住他後腿,皇帝又爲了避免政局崩潰而不斷退讓,這些時間就足夠地方勢力肆意妄爲了。
崔家有崔夜用作爲門下省最高官員,又有崔南邦成爲中書舍人在中書省掌制誥。這種對朝堂的掌控力也是崔黨爲首領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邦扶着桌沿盤腿坐下,他將酒一飲而盡:“我甚至不在乎你有沒有在酒中下毒。明珠不在,你還有三個孩子。蕭煙音死後,我都希望自己上朝的路上哪天飛出一枚箭來,將我射殺罷了。阿式,你我何曾相似……”
崔式垂下眼去。他曾經作爲殷邛伴讀,有望在殷邛登基後擔任中書舍人職位。在崔翕退尚書右僕射之位後,崔式該成爲崔家另一位進入政事堂左右政治的人。但他不願作崔家監視殷邛的眼線,當年又激烈反對行歸於周,因此被崔翕帶離長安。
三省之中,崔家必佔兩省重要官職的習慣被打破。
崔夜用幾年時間拼命爭取到了門下侍中這一批駁之位,長房眼看就能取代二房幾十年的權力地位,他急需要一個崔姓,能登入尚書或中書。
崔渾之死板不知變通,崔歲山常年作爲武將,唯有崔南邦可擔此任。
畢竟長房子嗣衆多,崔夜用也不是行歸於周的崔黨中堅力量,直到南邦在蕭氏的幫助下登上中書舍人之位後,才得知了行歸於周的存在。
中書舍人,但凡遇到國家大事,便要暢所欲言,各寫提案,雜署其名,成爲整個朝堂上最可能施展抱負的幾個人之一。
這是崔南邦的夢想,但實際上他的存在不是爲了輔佐大鄴,而是爲了——監視帝王,爲了世家的野心,爲了成爲權力最中心的內應。
崔式那時遠在長安,不知長房內部的複雜局勢,但崔南邦必定表現出來了抵抗。
若說賀拔明珠之死是崔李之爭的意外,那蕭煙音之死,卻是被一手策劃的。
蕭煙音所在的蘭陵蕭家分支與行歸於周不合,她喪失生育能力且年紀比崔南邦稍長,南邦爲了她,寧願此生再無子嗣——
這些都不是長房的宗親長輩能容忍的。
更何況蕭煙音本就體弱有病,她雖然與她阿姊可謂是大鄴鼎鼎有名的兩位才女,但她已經給崔南邦帶給了足夠的名聲和地位了。
若崔南邦可再與尚書省內身居高位的世家聯姻,其仕途幾乎是一片光明。
崔式不知曉南邦在蕭煙音病死後是如何想的。
但崔式自己有三個孩子,好歹是有個慰藉,畢竟崔季明有和明珠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舒窈有她母親的嘴脣,而妙儀有她母親稀裡糊塗的性格。
而崔南邦孑然一身。
他和南邦通信過幾次,也漸漸知道了南邦在長安的放浪不羈之名。
但出於雙方的謹慎,誰都未在見面後,與對方交流過一次與行歸於周相關的事情。
今日,崔式是不得不問。
薛菱惜才,她雖知曉世家有聯合,但她更明白如今大鄴有才之士仍以世家子弟爲主流,政壇是不可能摒除掉一切與世家相關的部分。她就必須拉攏位高權重有可信任的世家之人。
能用則用,若不能用,南邦將成爲薛菱向世家開戰的第一個犧牲品。
說客就是崔式。
南邦打了個酒嗝,幾句話足以讓他猜到崔式的目的。他撫着胸口笑道:“崔式,十幾年了,我都要被磨得死活無所謂了,你是如何能至今還抱着信念。”
崔式道:“我十幾年撒手不管過,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有個比我還反骨的孩子,她被賀拔慶元教出了一身的不屈不撓。我總不能看着自己孩子去孤軍奮戰吧。”
南邦怔了怔:“小輩都捲進來麼。……老的真快,我還總覺得自己是小輩呢。”
他靜默半晌,低聲道:“我沒甚麼鬥志,但也不想扔了中書舍人這位置。畢竟在行歸於周我什麼也不是,在這裡,我還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他一句,顯然是十幾年不見後,頭一次向崔式表現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
崔式心中驟然一鬆,也有些寬慰,道:“我不要你站到大鄴這邊,我只要你中立。一心一意只做自己的中書舍人,閉緊嘴等幾天就好了。你知道這很難的。”
南邦擺了擺手:“我對這個家閉嘴了七八年,不難。你我的爹不愧是兄弟,都是一個德行。”
崔式:“崔家有一個叛徒就夠了,不需要你再出頭。這或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但我怕會是鳴金伊始,最先死的那個。若我出事,你要照顧我三個孩子。”
南邦擡起了頭,有些錯愕:“崔式,不止於此吧。”
崔式:“至於,天亮之後我要進宮面聖。季明我最不擔心,沒有什麼事情會擊倒她,舒窈聰慧如今又有能力,也不太擔憂。偏偏妙儀……若我不在,便要她更名做女冠去,不必留哪個道觀,雲遊四海學得棋藝也不錯。”
南邦這才漸漸反應過來崔式想做的是什麼,他驚得兩頰發麻,連酒都好似要在胃裡燒起來:“你瘋了——這個關頭,誰能成事?殷邛快廢了——”
崔式:“快廢了,那就是還沒廢。早無證據,晚無機會,只能這時候。”
他起身,南邦急切的高聲道:“崔式,你有三個孩子啊!你不能隨便做這種事情的!”
崔式整了整袍子,笑道:“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待大鄴戰火燃起的時候,我纔是更不可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了。”
南邦啞口無言,就在他看着崔式腦中紛雜一片時,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外頭天色剛剛要開始亮起來,他看着崔季明正拎着東西,在下人侍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她一身騎裝,裹着厚重的披風。凌晨到家,崔季明沒想到崔式和南邦會在正堂坐着,崔式朝她遞了一杯熱酒,拍了拍她肩膀:“累了吧,喝一杯暖暖身子,我們即刻進宮。”
崔季明端着酒杯,驚愕道:“即刻?!”
崔式道:“時間來不及了。就在幾個時辰前,萬貴妃給聖人下毒一事暴露,她自殺於宮中,聖人即刻擬詔令,貶永王爲庶人。”
崔季明一驚。看來薛菱已經下手,這些變動發生得竟如此之快。
她道:“阿公回來了?”
崔式:“回來了。東西你帶上了?”
崔季明點頭。
南邦剛剛起身,便看着崔式攬着崔季明,二人並排朝外走去。
南邦驟然開口:“阿式——”
崔式回頭。
南邦端着酒杯,道:“我會信守承諾。”
崔式朝他笑了笑,稍一行禮,便與崔季明齊步踏出了門檻。
當崔式和崔季明迎着黎明入宮,被丘歸迎至含元殿時,賀拔慶元已經在那裡了。含元殿四處門窗緊閉,燈燭跳躍燃燒着,如同夜晚。他端坐在胡椅上,腳邊是十幾尺長寬的大鄴地圖。
殷邛癱坐在有靠背的矮塌上,似乎喝了些什麼藥物,面容憔悴,眉間含着戾氣,眼睛卻還是在不斷轉動着。薛菱站在他身側,面色沉鬱,手中拈着指畫地圖的掛纓絡長杆。
崔式與崔季明踏進屋內時,薛菱和殷邛似乎都沒有想到崔季明作爲小輩居然出現在這裡。殷邛吃力的擺了擺手,叫他們二人不必行禮。卻不料含元殿側門忽然打開,崔季明眯了眯眼睛,縱然逆着光,她也一眼分辨出那個身影。
殷胥還顯得有些風塵僕僕,他躬身行禮,身後卻有個崔季明沒有想到的人,也緩步踏入屋內。
薛菱道:“此事,妾覺得太后該來。”
袁太后一身暗紅色長裙,她佈滿皺紋的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上帶着幾枚扳指,微微昂着頭站在地圖邊緣,道:“賀拔公,是他們沒從我這兒得到該得的東西,打算換個玩法了?”
賀拔慶元頷首:“他們策劃許久了。”
殷邛咳了咳:“不叫修來麼?”
薛菱道:“此事先不必。”
她又道:“賀拔公,崔寺卿,行歸於周從何說起?我也是昨天從萬氏口中,得知這四個字的。四個字一擺出來,誰都明白他們的意思了吧。”
賀拔慶元開口:“老夫常年在邊關,崔寺卿這幾年也沒有離開長安。對於當今的事態最有發言權的,是崔家三郎。”
一瞬間連同殷胥在內,幾雙眼睛凝在了崔季明身上,她心中一繃,上一次她遭遇此境況時,還是雙目不可視時拎着龔爺的腦袋入朝。
殷胥的目光中除卻探究,更多的是擔憂。
他已然知曉了世家的聯合,卻怎麼都沒有想到崔季明選擇了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反抗世家。殷胥更覺得自己看低了她,他以爲崔季明的掙扎與對他的幫助,是源於二人之間的情感,是因爲她也愛他。
而實際上,更重要的理由是爲了大鄴。爲了她自己堅持的東西。
殷胥感覺有點失落,卻又感覺很欣慰。
感情不會影響她做重要且正確的決定,就算他沒有愛她,就算二人不曾親密,就算只是君臣,崔季明也會輔佐他,也是值得他敬佩和善待的人。
幸而在此之外,她也對他有感情。他既能被她攜手面對朝政的艱難,也能和她相隨走過很多年歲。
他注視着崔季明,二人剛剛在馬車內分開不過一兩個時辰,此刻卻又在含元殿見面。崔季明朝他悄悄眨了眨眼睛,踏過地圖,將冊子遞給薛菱,道:“薛妃娘娘,這是行歸於周支持東|突厥可汗賀邏鶻,運送物資的證據。”
薛菱將長杆遞給她:“你看着,你先講。”
崔季明拿着硬木長杆,站在地圖中央,腳邊便是紅色的長安二字,她環顧這個朝堂上曾經或如今最有權勢的幾個人,道:“如今且不論行歸於周內部,只說他們如今的行動。行歸於周的計劃實際是兵分三路,分別是前幾年持續的突厥之亂,現在還在持續的南地流民大潮,以及已經在兗州集結勢力的永王勢力。”
她話音落下,屋內一片窒息般的靜默。
崔季明道:“突厥之亂,源於頡利可汗三子之爭,行歸於周支援有各部支持的賀邏鶻,爲其十幾萬民兵提供武器、鎧甲裝備,授其大鄴軍中陣法,甚至在涼州大營內安插細作,將行軍路線告知突厥。聖人起草了與伺犴的停戰協議,扶持了南突厥的立國,應該對此事有所耳聞吧。”
殷邛死死的盯着地圖上長杆劃過的區域,半晌啞着嗓子道:“不如你清楚。”
崔季明擡了擡眉梢,道:“聖人派端王去往涼州,是個英明之舉。”
殷邛聯想如今自己將死之人,端王和薛菱還站在一旁掌管大局,對於英明之舉四個字,露出了極爲嘲諷慘淡的笑容。
薛菱翻看着手中摺頁冊,皺眉道:“如此之多的藤甲和鐵器,如何在大鄴之內流通的?!”
崔季明:“官官相護,便可天下通行。查到一批來自於范陽幽州附近製造,但藤甲材料源自南方,怕是走的河渠。”
京杭大運河共五段河渠使南北連通,崔季明朝地圖東側走去,道:“從建康至揚州的江南運河,是最後一段,在十五年前完工。自此之後,從揚州轉山陽的山陽瀆,從泗州至板渚的通濟渠,自板渚至幽州的永濟渠。建康的物資,便可通過運河至距離□□厥邊境不過三百里的幽州。到了幽州的藤甲、與本地生產的鐵器一併向北送去,而距離幽州最近的突厥部落正是賀邏鶻的親信,阿史那燕羅的部落。”
如此長的運河之上通行,卻幾乎無人知曉,此事難道不值得眼前幾個皇廷中的人出一身冷汗麼。
崔季明:“畢竟突厥之亂如今已經平定,此處可先告一段落。如今的南方流民之災,雖有天意,卻更多的在於人爲。流民本是一小撮,大鄴救助災民一直靠的是佛門悲田。佛門這些年膨脹的十分嚴重,許多寺廟幾乎富庶可比諸侯,他們廣受大量流民,卻進行宣講蠱惑,讓這些流民成爲編制,爲他們所用。”
崔季明在地圖上朝建康走去:“此次凍災最嚴重的應該是潭州洪州,但流民反動的卻是江南。世家在南地的地方官員極多,掌控力也極強,流民之災本可以鎮壓,卻不料幾地刺史和節度使以幫助流民之名,起軍向各軍鎮進發,周圍城池被攻陷,流民數量成倍增加,叛軍也吞併了各地軍鎮士兵,逐漸壯大。如今的範圍,北至宣州常州、南至東陽,西邊或許可能和饒州勾連,但具體情況還並不清楚。”
她長杆在地圖上畫了個大概的範圍,這一片圓形的區域,直徑幾乎可比洛陽長安之間的距離。薛菱輕輕的抽了一口冷氣。
袁太后道:“果然他們在北地怕行蹤暴露,選擇從南地開始發展。”
殷胥兩隻手緊緊交握在衣袖下,後背發涼。他曾想過世家如何啃噬着大鄴,卻沒有想過如此計劃周密,循序漸進。若不是突厥之亂被南突厥的獨立所牽制,三方同時起亂,大鄴必不能保全!
賀拔慶元道:“這不是隨便就可以平定的流民之亂,他們已經手中握着大量南地士兵了。我本以爲他們之前擴張得如此之快,或許能很快吞併和州、揚州,但似乎根據軍報,他們停留在了宣州附近。”
殷胥忽然開口:“他們停留在宣州,或許是因爲折損過多。他們本來的計劃應該是是吞併了宣州軍鎮的三千將士,驅使宣州百姓稱爲流民。但宣州節度使劉原陽與崔家三郎聯手,命宣州百姓撤離至和州。雙方交戰中,對方流民將士死傷極重,不但沒能吞併,還自損頗多。或許流民與南地士兵之間,也因爲宣州之變發生了內部矛盾,所以才導致隊伍很難再推進。”
薛菱看向了崔季明,本想開口,卻猶豫了一下,做了個手勢請崔季明繼續講下去。
崔季明避免說太多細節,她在地圖上向正北方邁了兩步,道:“如今局勢唯一不明朗的,便是兗州。這也是最棘手的,聖人分封兆去兗州,必定是聽了某些人的建議吧,但這無疑養虎爲患。兆與行歸於周聯合已經有幾年。”
崔季明想了想,順應薛妃昨日的那一招,道:“這也正是萬氏下毒的主要原因之一。兗州都督府轄兗、秦、沂三個州,而兗州面積很大,距離開封,只隔一個小小的曹州。若我是永王,我必定先佔曹州,再奪汴州。”
她的杖尖點在了汴州,輕輕敲擊兩下。
這回輪到殷邛倒抽一口冷氣,他癱坐在榻上,喃喃道:“因汴州是通濟渠上最重要的樞紐,只要佔了汴州,便可用運河與南地相通,物資與兵士均可來往。”
崔季明其實早早知道兆分封兗州時,就有過了這個預想,她閉上眼睛,道:“那聖人可知道,一旦佔了汴州,哪座城便如囊中取物了?”
這個答案呼之欲出,一時間含元殿內寂靜無聲。
半晌後,殷胥深深呼了一口氣才能逼着自己站直身體,盡力平靜回答道:
“東都洛陽。”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基本梳理了行歸於周如今的行動,給看不明白的小夥伴。
真要是奪了洛陽,那大鄴估計就要四分五裂了。
我感覺我又要做個地圖了Orz,不過這都是真實地名,汴州是開封、兗州是濟寧、宣州是宣城、和州是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