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也被自己弄出的動靜嚇了一跳,有些無所適從的站在樓上。
崔季明身上有了一兩道淺淺的血痕,腰上還在往外沁血。她又累又驚後,彷彿失去力氣,大字型往地上一躺,仰頭朝着殷胥的方向笑:“看了半天了,這會兒不打聲招呼就要走?”
殷胥:“……”
崔季明笑:“哎喲,這位武功不咋地的主上,難不成還覺得這空無一人的院子裡坐了個大活人,我還感覺不到?”
殷胥不肯開口。
崔季明:“得,您厲害。我一個瞎子,您裝個啞巴,這會兒倒是別想交流了。”她說罷就在青石板地上一滾,單手撐着下巴,斜躺在地上,姿勢撩人的就跟個等客官上牀的煙花姑娘,笑:“您這也闖閨房的樂趣也夠奇特,這青天白日的,我不如躺在這裡給主上看個夠?”
崔季明實在是容易猜出來,畢竟老秦瞎了不可能跑到二樓那個適合觀看的地方去,陸雙又是個坐不住的性子,還知道這房子用處的,怕只是那位主上了。
殷胥站在二樓,也犯愁自己該如何是好。
崔季明開口:“這是您家的房子,我一個沒給錢的租客,想來你一上午也沒喝水,我這裡是茶水,你要不要來一點?不用擔心,反正我也看不見你。”
殷胥也不知自己怎麼想的,緩緩從樓上走下來。
崔季明也從地上滾起來,將水壺放在長凳上,道:“食盒上層有兩個乾淨杯子,你可以取用。”
她說罷後退兩步,蹲在院子另一邊的花壇邊沿,對着沉默的殷胥,喋喋不休:“我躲這麼遠你安心了吧,你怎麼就跟個剛被土匪扒過衣裳似的小姑娘一般,我這個路過給你件衣服的好人,還要躲遠點來表示我的無害啊。”
殷胥聽她這比喻,一口茶差點沒吐出來。
崔季明:“哎,你爲什麼不肯開口,你是不是我認識的人啊?是不是你一說話,我聽你聲音都能認出來你是誰?”
殷胥戒備的放下茶杯,往後退一步。
崔季明聽他如此緊張,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她故作熟悉的從花壇上跳下來:“秦師是你的人麼?是你找他來教我的麼?你要不願意開口,可以用杯子在凳子上敲一下,我就是想感謝你。”
崔季明欺騙起來從善如流,她又一副真誠感激樣子,殷胥遲疑後,拿杯子在凳子上輕輕叩了一下。
崔季明笑:“那真的要說,是你幫我重新振作起來。”她一邊說着,一邊不做痕跡很自然的在院落裡走動,迂迴的靠近殷胥。
崔季明:“阿公不許我再學武,我也一直很迷茫,眼睛看不見了,好像天底下就沒有我能做的事兒了。秦師是個好師父,他的武功也很適合我如今的狀態,練起來雖然吃力,但我總算有個盼頭,這個盼頭或許比其他的都要重要。”
這話說的誠心誠意,崔季明笑意也顯得很溫柔。
她又問:“我上次聽陸雙說他還沒見過你。現在見過了麼?陸行幫的那些人現在都到了你的手下吧,他們都是一幫很有意思的人,我從西域回來,算是搭了他們的順風車。”
殷胥又用杯子敲了一下凳子,卻看着崔季明已經走到距離他一步的地方了。
崔季明朝他一笑。殷胥心頭一跳。
她猛然伸手,就像是逮耗子一般,朝他捉來!
殷胥猛然往後退去,崔季明長臂一伸,擡手就捉住了他衣袖。
崔季明笑:“美人,還想跑?”
殷胥真有一種被壯漢抓住要拖進淫窩的恐懼,他回身單手化掌,就朝崔季明頸側劈去!這一招極狠,連崔季明都不得不退讓半邊,鬆開了手。
殷胥當即後撤,卻不料崔季明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擡腳就去絆倒他,整個人就像是一隻從天而降的豬般,狠狠壓在了趔趄的殷胥身上!
殷胥被泰山壓頂一招弄的狼狽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半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她如同坐着戰利品般坐在殷胥後腰上,點了點他脊背:“小美人,我還沒感謝完,你跑什麼啊?上次摸了你半天,我也沒摸出來是誰,這會兒要不再給我個機會?”
崔季明說着就要去懷裡掏那個琉璃鏡,她纔剛拿出來,殷胥猛地一翻身,擡手就向她腕上打去,那琉璃鏡一下子就飛了,在地上摔了個啪嘰八瓣碎。
崔季明手都抖了:“你、你竟然把我眼鏡摔了,你知不知道那多難配出來一副啊!”
殷胥更氣:你一口一個感謝,就這麼坐在恩人身上麼?!
崔季明犯了渾,直接拽住他衣領,就把殷胥死死摁在地上了,怒道:“你這位‘主上’,怕是西域派人看了我一路了吧!連‘昭王’的秘密都知曉,連西域的陸行幫也能使喚,天下第一劍客的師父來教了我學拳,我是謝謝你,可我也更怕你!居於長安城內,我認識的人,你究竟是哪一個?!”
殷胥死咬緊牙不言。
崔季明貼進他的臉,妄圖用不戴眼鏡的眼看出幾分特徵來,殷胥一把推在她腦門上。
崔季明:“我早就學會不輕易承人恩,您這位跟我有過什麼恩情,我不明白,我向來這份恩情怕是要我未來去還的!未來的事情,我不知道也未必還得起,你還不如把如今的這份恩情收回去!之前讓陸行幫護送我,我是不知道,如今我是知道了,卻不能不問緣由!我其實在這兒已經等了你一個多月了!”
殷胥想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還是作罷。
龍衆是他的底線,殷邛還在位期間,這點絕不能被人所知。
崔季明笑:“我都這樣了,也不怕得罪人。你不願意告知身份,難道我就沒有辦法讓你開口麼?我是真瞎,你卻不是真啞!”
然而崔季明的絕招居然是——撓癢癢肉。
她以己度人,去戳殷胥肋下。
殷胥巍然不動……
前世這招就沒成功過,這輩子她還在用。殷胥真想開口提醒她,他並不怕癢。
崔季明戳了半天,手指亂撓,如臨大敵,彷彿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棘手的人,震驚道:“你居然不怕癢!你這簡直無懈可擊啊!”
殷胥:“……”
崔季明:“你以爲你不怕癢,我就拿你沒辦法了麼!你可打不過我的!”
殷胥:她要是敢動手打他,他絕對明天讓老秦把她給揍趴下!
然而崔季明遠比他想象的不要臉,她兩手拽住殷胥兩邊衣襟,往左右一扯,刺啦一聲——
剝出來片白花花的……中衣。
崔季明:“哎呀呀你怎麼還穿這麼厚這麼難扒!跟個冰塊似的,還怕冷?!”
殷胥臉都綠了,他已經明白崔季明要幹什麼了!
崔季明可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她已經摸到了殷胥中衣的領子,這小子胸前一層層衣領,穿的跟個筍似的,這會兒在往外一剝,春日的下午,殷胥被強行按在地上,讓個瞎眼的臭流氓,扒開衣服露出一片胸膛和肩膀來。
他若是手裡有刀,真能喂崔季明吃下去!
殷胥氣的渾身發抖,只覺得受辱到想殺人,面色時紅時白,一拳就朝崔季明下巴上打去,崔季明一掌化開這一拳,反握住他手腕,笑臉貼過去:“呀你居然還帶手套,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也很悶騷啊。他們說有些人,平時有多悶,私底下就有多騷,不如讓我來檢驗檢驗?”
殷胥覺得自己是已經氣瘋了,纔會想罵都罵不出來。
崔季明滾燙的手就跟烙鐵似的,還順着他胸口往下摸了一把:“喲~還算有點肌肉,看來平時還算是練一點,小冰塊,你要是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倒是不會摸你。我會把你裡外每一件衣服胸前兩點的位置,給劃出兩個大圓洞來,你覺得如何?看你能不能出門去?”
殷胥眼前一黑,怒急攻心,腦子裡就兩句話。
崔季明真他媽是個從內到外的混蛋!
他爲什麼還原諒她好幾次?!
崔季明雖然覺得這話說的過分,可應該很管用啊。至少崔季明推測的身份看來,她猜的那個人,是個一撩就炸的煙花,這會兒早就該罵她混賬了啊!甚至把浪蕩子、臭流氓之類的詞兒砸在她臉上了啊,怎麼到現在都沒動靜?
她也有點不太確定了。雖然可能性不高,但她要是猜錯了,這不就尷尬了麼?
崔季明想着,動作也有些遲疑,殷胥卻猛地推了她一把,氣的擡頭就張口朝她頸上咬去!
崔季明驚叫一聲:“啊啊!臥槽臥槽你他媽不要咬脖子啊!臥槽老夫的美頸!疼疼疼你是吸血鬼麼你打狂犬疫苗了麼!你他媽現在不罵人改咬人了啊!”
殷胥真是下了十成的勁兒,彷彿要從她脖子上咬下一塊肉來不可,崔季明慌得亂叫,要去推他,他卻不鬆口。
她實在沒想這小子一言不發,上來就玩大招,疼的都快哭了:“啊啊啊!臥槽我錯了行不你是大爺啊你別咬了!疼啊!真疼啊!住口住口住口啊!”
崔季明動都不敢動的俯在他身上,就怕自己一擡頭,脖子上那塊肉就進了他嘴裡。
崔季明:“啊啊啊啊你就是個神經病!你打不過就動口!跟個娘們似的——啊不不不,別別別!是我跟個娘們似的,你大人有大量!鬆口吧鬆口吧!!”
殷胥心裡罵:不疼不長記性!
他一鬆口,崔季明猛然就從他身上彈起來,捂着脖子往後退,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臉驚恐:“你簡直就是瘋狗轉世!我不來了!我不來這裡練武了!我就學點功夫,你至於這麼對我麼!”
殷胥狠狠擦了擦薄脣上的點點血跡,被她這惡人先告狀氣的還想再去咬她一口!
崔季明頭一回知道“作死”的可怕,她臉上那驚恐的表情,讓殷胥覺得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麼揚眉吐氣過。
崔季明擡手一抹,竟然真流了點血,還比不上剛剛打木人樁被蹭傷的厲害,她卻活像是撒潑,滿心委屈就差在地上打滾了:“沒天理了!這年頭世道沒人管了!打人不打臉,青樓姑娘都知道欲|火焚身也不嘬脖子!你這讓我回家怎麼交代啊!!”
殷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往後退了三步遠。
崔季明指着他,惡狠狠道:“你等着!我非把你的牙印拓下來!全長安找男人一個個對牙印,我非捉出你來!媽噠,當年一隻三十八碼水晶鞋都能強行找出灰姑娘,我一個牙印,還能找不到你!”
殷胥不理她,整理好衣服,身上那股邪火還沒滾下去,恨不得在她胳膊上咬出一排牙印來。崔季明感受到他兇惡的目光,這會兒也不見英勇無畏,幾乎是連滾帶爬往柱子後頭躲!
殷胥想罵又不能開口,一腳踹了她那放着飯盒的長條凳,拎起她水壺,給自己灌了一大口!
崔季明簡直要委屈炸天了,悽聲叫道:“我的紅燒牛肉!我最愛的牛肉!我還特意剩了一點沒吃完啊啊啊!你不要對着壺嘴和我的水!我他媽不想跟你這個狂犬病間接接吻!”
殷胥:“噗——”
他一口水噴出去。
兩個大老爺們,藉口水漱口還扯上什麼間接……接吻!崔季明腦袋裡竟裝的都是這些東西麼?!
殷胥將水壺瓶口蓋上,就朝她的方向扔過去,轉身逃的氣勢洶洶。
崔季明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她那個摔碎的琉璃鏡,將鏡框收進懷裡,蹲在地上的紅燒牛肉邊,捧着心口難受了好一陣子。長條凳翻着,地上一點浮灰讓那小子給滾了個乾淨,崔季明乾脆就往地上一坐,習慣性的就要去拿過水壺喝。
才碰到嘴脣,她一下反應過來自己剛說的話,又將水壺給扔到一邊去。
“嘖,這會兒戰鬥力升級了,會咬人就不好玩了。”崔季明喃喃自語的摸索撿起地上的杯子:“還真如人所料,這倒是有意思了。”
她將那盞杯子放在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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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坐在歸往宮中的馬車上,坐的跟座雕像一般。他兩手死死抓在一起,若不是顧忌着最後一點臉面,真的有一種埋進枕頭裡悶死自己的衝動。
耐冬在馬車裡,目光不住往殷胥身上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殿下是發熱了麼?”
殷胥盯着指甲,神遊天外。
“殿下——”
殷胥猛地回過神來:“何事?”
耐冬將一杯熱茶遞過去:“殿下是不是發熱了,怎麼脖子都紅透了。”
殷胥條件反射的去捧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僵硬道:“無事。”
耐冬在宅院外的馬車上等了也有大半天,只是聽着院中一陣不知道誰的鬼哭狼嚎,殿下就慌不擇路般從後門撞了出來。
殷胥將杯子放回了小桌上,剛要再度神遊天外,車伕陡然叫了一聲,馬車急速停下,桌案上的杯盞都翻落下去。殷胥皺眉,耐冬探頭:“出了什麼事?”
車伕回頭:“有個髒和尚攔車。”
說是髒和尚,也真沒錯,對方那一身破袍子感覺滾過了中原大地無數泥潭,長安乞丐中都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敬業的。
髒和尚雙手合十,對着耐冬的方向行了個禮:“貧僧嘉尚,特來拜見九殿下。”
殷胥是駕着一輛很不起眼的馬車,沒帶侍衛來的城中,怎會有人認出來?
耐冬面上不動聲色,車簾後的手抓住了軟墊邊的橫刀,露出的小半張臉笑了:“大師認錯人了吧,車裡是胡家郎君,並不是什麼殿下。”
嘉尚笑道:“貧僧手無縛雞之力,一身破袍,並不會傷人。只是想與九殿下見上一面。”
殷胥在車中開口:“嘉尚。你是玄奘大師的弟子,從西域帶經書歸來,一個多月前在大慈恩寺給聖人與羣臣講經,在佛前口出狂言,如今連大慈恩寺住持的名號也被取消。沒了營生,現在改攔車算命了麼?”
嘉尚笑:“九殿下消息靈通,自然知道貧僧出的是什麼妄言。”
嘉尚在大講經會上,對着殷邛和衆僧說大鄴龍氣將改,福禍未知,然後又扯了一堆不知所云的淡。一個平時講講什麼待人之道、慈悲輪迴的大和尚,閒着沒事兒敢往政治上扯,殷邛沒派羽林當場把他架走都是給面子了。
大慈恩寺的住持們一個個都是佛經與皇宮間轉圈的人精,捧臭腳早捧得行雲流水,這樣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年輕和尚,很快就以各種理由被驅逐了出去。
這些殷胥本不在乎,可嘉尚所提到的時間,卻很微妙。
殷胥皺眉:“無稽之談。”
嘉尚:“去年夏末,家師觀星,知大鄴命數將改,難道不是因爲殿下?”
殷胥半晌道:“這話要是讓旁人聽見,你也可以去砍頭了。”
嘉尚道:“貧僧自幼長至十歲沒有見過人的雙目,因得天眼。所以家師纔派小僧回長安,本還疑惑,但見過了殿下便明白。殿下爲何癡癡傻傻,卻突然意識清晰,甚至堪稱聰慧沉穩?”
殷胥轉頭道:“走吧,不必理他。”
耐冬正要叫車伕驅車,嘉尚陡然開口道:“殿下若對曾經有迷惑,貧僧或能助你一臂之力。畢竟天眼或能看到曾經。”
殷胥沉默了,他伸出手來揭開車簾,定定的看着眼前年輕的和尚:“前有佛圖澄聞鈴斷事,役使鬼神,手塗麻油即可觀千里之事,扶石勒上位顯赫一時。後有釋道安與苻堅共車,斷洛陽江南戰事,苻堅不信,戰事慘敗單騎而逃。嘉尚大師若想仿前人,不若去找長安其他權高位重之人。我不信鬼神。”
嘉尚擡頭:“我以爲殿下歷經如此不可思議之事,早已相信命定。”
殷胥冷聲道:“那你到說,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曾經。”
嘉尚輕聲道:“臨危力挽狂瀾,國雖未破,大勢卻已去。佛狸祠過百年,漢人也去拜過;身後三十年,大興宮成了空院也不無可能。”
這話使得耐冬打了個寒顫,恨不得將這不要命的大和尚給一腳踹倒在馬下,活活踩死得了。
殷胥道:“身後事與我可還有關?三千年後知誰在?”
嘉尚:“貧僧以爲通安皇帝是願來改變一切的,畢竟十一二年,夠做許多事了。”
殷胥眼皮跳了跳,通安正是他當年登基時的年號。他一瞬間幾乎有些恍惚,彷彿這黃粱一夢中,來了個不斷提醒他現實的人。
嘉尚躬身行禮:“小僧如今居於長安城南外慧永齋,殿下若有意,可前去一探佛法。”
殷胥眯眼:“你到底想要什麼。”
嘉尚:“天眼若無媒介,只不過是能比旁人多看見幾縷煙霧。二十餘年,小僧只想用一用天眼,看一看佛法至深也看不到的事物。”
殷胥放下了車簾:“大和尚,縱然有天眼,也長在你這肉身上。如此妄言,你是在找死。”
嘉尚:“若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死亦何所懼。”
耐冬臉色煞白,彷彿被這些不明所以的話震到,殷胥掃過他一眼,他並沒有低頭,回望過去。殷胥隱隱露出半分笑意:“你倒是個知道進退的。往耳朵裡去也無妨。”
耐冬低頭:“是。”
殷胥:“走!”
車伕猛地甩動馬鞭,馬車擠開躬身行禮的嘉尚朝大興宮的方向而去。
嘉尚擡起頭來,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天命雖改,福禍……未知。”
作者有話要說: 鄭重通知,我的存稿已經用完了。下個月開始,爆肝現碼,爲了保證日更,只能更4000左右,偶爾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