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罷,趕緊從露臺上把頭給伸了出去,朝向那個不容易看到的角度一瞥——
山尖上的岩漿已經不再向外噴涌了,現在從那裡釋放出來的,全是亮黃色的光線!
這感覺就像是有數百個探照燈藏在山體內部似的,它們爭先恐後的放射出和太陽一般刺眼的光線,我混混沌沌的站在露臺上,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是漂浮在無盡的宇宙中的。
向上一看,月亮好像掉下來了!
它就在懸在噴發口的那個位置,冷豔的銀色柔光正在與火山的耀眼黃光對峙着,它們雙方都在努力散發着各自的能量,試圖將對方的光彩掩蓋下去。
隨着那些強光噴躍而出的,還有大量的硫化氣體,我的鼻腔中全是硫磺的那股子特殊味道。這種味道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我暗暗祈禱着身邊的東王公可以藉由這個氣味,喚醒他當耗子哥時的記憶,畢竟我們在徐州地下的霸王寶藏裡,曾經共同走過一座儲存了大量硫磺礦石的水銀迷宮。
這種氣體在山頭上的密度非常之大,藉着光線,我都可以看到它們緩緩流動的軌跡,這就像聚攏在一起的雲彩,原本它們都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水蒸氣,經過了空中的粉塵和光線的反射,就能顯現出雲的輪廓。
我明白蓬萊就算是個再虛無縹緲的地方,它也是坐落在地球上的某處的,以月亮的體積來看,它絕對不可能脫離了軌道,降落在這個小小的火山頭裡。
所以,真正的月亮肯定還高懸在深淵之上,我們看到的,應該是海市蜃樓,那個垂死掙扎的月亮,是映照在半空氣體上的倒影。
這個倒影還在漸漸下沉,愈發顯得蒼白無力了,但它身下的那些從大地中,涌現出來的顏色卻越來越濃烈,光線越來越刺眼,當圓月底部的那個圓弧終於抵達了山尖之時,我腳下的地面突然停止了顫動。
耗子轉身探出一隻手,扶住我的肩膀,和我一起擯住呼吸等待着將要到來的那個未知的爆發。
“嘰——”
我嚇了一哆嗦,蓬萊的上空突然迴盪起了一種毫不間斷的尖銳呼嘯聲,就好像某個大工廠的氣缸突然出現了泄露,正在高壓下猛烈撒氣似的!
再一看火山,我就明白所謂“圓月”的爆發是什麼了:
銀色的冷月只剩下了上邊的三分之二,底下的部分全被金色的顏料佔領了!
隨着火山中氣體的不斷上涌,月亮的部分不斷縮小,我眨眨眼睛再看過去,哪兒還有什麼月色可言啊!圓月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金光璀璨的巨大光球。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這個景象叫做“圓月火山”,那我一定會認爲在剛纔的爆發裡,從火山大氣缸中,其實是噴出了一輪太陽!
噴出的氣體把那個大光球緩緩向上推動過去,豔陽的光芒自山頭升上了天空,整個蓬萊頓時變得光芒萬丈,如沐新生!
我心裡清楚,那個倒影還是月亮的,只是噴出氣體的光線改變了倒影的顏色而已,但是拋開這個先入爲主的前提思想,眼前的此情此景,絕對是個太陽誕生的壯麗場面!
在外面的世界裡,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慣了平白無奇的日光,而到了蓬萊,這裡是月亮的專屬領地,迷離的月色倒變得司空見慣了,只有每過三百年,輪到巨鰲換班的時候,這兒纔會迎來真正的光明和最珍貴的太陽。
它升上了高空中,四周那些縈繞在蓬萊大龜殼裡的雲海被清晰的照亮了輪廓,水墨色、淺菸灰、魚肚白,全部沸騰着從四面八方翻涌起來,頃刻間便被太陽的光輝穿透了。它們如同前一秒被吸走了水分,又在下一秒被新的色彩填滿了似的,充盈着新鮮的亮光,照亮了天際間的每一個角落!
在前些日子裡,我眼中月光下的金色,透露出的是高貴和冷豔,而現在,連月亮都被染成了驕陽,這種金色也轉變了風格,跟着日光熱烈奔放起來,毫不吝嗇的灑滿了整個廢墟似的城池!
就像一盆濃金被潑灑到了海面之上,我和耗子簡直不敢擡頭去注視那片金色,只覺得到處都無比的閃眼。空中的雲、殘破的房、涌動的海,天地間到處都是璀璨的金黃,似乎那太陽變成了一面鏡子,把千萬道光芒一齊反射下來,將蓬萊這座已經沒落了的黃金城打造成了天堂。
在太陽升起的這段時間裡,大地一次都沒有顫動過,岩漿帶出來的熱量也在漸漸的消退。我知道,巨鰲的換班結束了,蓬萊仙島迎來了新的三百年!
耗子放開我,沐浴着金色的陽光緩緩起身,他手裡的青鳥面具從不同的方向反射着極盡奢華的奪目光輝,將閃爍的光斑投到了他皺着眉頭的黝黑臉龐上。
我感受到他一點兒也不開心,他的性格和團座、和吳錦城、和所有想謀權奪位的人都不同,我所認識的那個耗子,是肆無忌憚、是沒心沒肺、是擁有海闊天空般的自由的!
“耗子哥……我們走吧?”我看着他,眼圈一紅,也許是強光太耀眼,也許是心疼他此刻的絕世孤獨。
“去哪裡?”
“天涯海角!”
“哈……”
他乾笑一聲,親吻了一下手中的面具,搖了搖頭。
“真的,你不必覺得自己有什麼責任!你不是東王公一族的人,你沒有尾巴,你本來就是自由的啊!”我走上前抓住他的手,那麼那麼渴望把他從深淵中拉出來,儘管我自己也不知道前路在哪裡。
“你看看這些人——”他反而拍拍我,安撫着我的情緒,然後指向了小門裡面,跪在地上翻弄着雜物堆的樑阿婆說道,“如果我走了,你覺得剩下的這些人裡,哪個能扛起東王公的擔子呢?”
我撓撓頭想了想,除去那些半死不活的老頭子以外,麒麟選出來的小尾巴被小妖童接走避難去了,白髮的青年們有勇無謀,只會聽從蟲友的調遣,在剩下的外來者中,老軌那樣的奴隸成了行屍走肉,小鋼牙蘇麗妖之輩沒有領袖氣質,樑阿婆自私又討厭,李副官只是個副官,他是個輔佐型的文職人員。
耗子看我猶豫了,接着說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毀滅一個文明容易,重建一個文明也容易,最難的就是保持。靜謐之城傳了多少代我不清楚,但從老徐福給我留下的東西來看,維持城裡正常運轉的規矩很多很多,這些東西是一代傳一代掌握在統治者手裡的,目前來說,我找不到能讓我信任的代理人頂替我的位子。”
我算來算去,這兒的人太少了,瘸子裡面挑將軍都不行,赤金樓閣交給誰都不能讓人放心。
就在我翻來覆去的計算人數時,我突然發現來赤金樓閣裡避難的這些活人當中,除去我們隊裡的那仨,似乎還少了點什麼。
“前輩!”
我嚇了一跳,肚子裡的應聲蟲突然吼了一嗓子,我都快忘記了它的存在了!
它在我體內呆了將近十天,似乎已經與我的血肉、與我的靈魂都黏在一起了,如今的它相當牛逼,它不在滿足於重複我的話語,而是可以代替我的嘴巴,說出我心裡剛剛浮現出的那個答案:
沒錯,線人前輩不見了!
這就比較奇怪,在火山爆發前,他就站在黑熊大門的門口,被小鋼牙拿槍指着,按理說,他要躲進赤金樓閣避難,是最快的,而且在我跟着樑阿婆進門的時候,似乎在人羣中瞥到過一次他的臉。
可是就在剛剛我下樓去找我的隊友時,就沒再看到他的人了。雖然我知道他的老相好小仙女被海神給橫刀奪愛了,但以現在外面的情況來看,他不可能殺出去找海神要人啊,難道是他藏了起來?還是他根本就不在這裡,我眼睛看花了?
“你叫我?”
說曹操曹操到,線人前輩那濃重的地方口音突然就從小門裡響了起來,我探頭一看,他剛剛從樓梯口爬上來,氣喘吁吁的,肩膀上還背了個人。
“你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
他不急着回答李副官,卻向我們這邊露臺的方向走了過來,他對着耗子說道:“有個熟人想見見你。”
等他從門裡走出來,我纔看清他身後揹着的東西,心裡忍不住咯噔一下子:他怎麼把樹林裡斷了腿的王亮給背上來了!
“好久不見了,呼……呼……哥哥。”
王亮被線人從背上放下來,靠在一旁喘了幾口氣,他非常非常的虛弱,身體上還密佈着深紅色的燙傷和煤渣似的塵埃,顯然是在方纔的火山爆發中吃到了不少苦頭!
他的那個模樣,不用林醫生檢查我都看得出來,他就快要死了。
可是,耗子都被確診患有精神疾病了,無論是逃離到了外面的世界,還是回到了蓬萊東王公的身份,他的腦子裡根本就沒有“孿生弟弟”這個人啊,他認爲王亮就是他自己。現在,世界上的另一個即將死去的自己,卻在這個關乎靜謐之城存亡的節骨眼上,被線人前輩帶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