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長靜卻是不敢相信地圓睜美目,顯然未料到歷來紈絝浮誇的二哥竟有此等文采。
正在她愣怔當兒,卻聽見有人不服氣地高聲道:“這幅畫明明畫的是呂布與貂蟬,兄臺何以用項羽、虞姬來作詞?顯然答非所問。”
餘長寧笑着反問道:“敢問這位有意見的朋友,呂布可算做英雄?”
那人張了張嘴,神情卻是膛目結舌,顯然答不出話來。
餘長寧自顧自地的說道:“三國時曹操與劉備青梅煮酒,曹操有言:‘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然後又以手指劉備,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顯然曹操認爲呂布並非英雄。”
“再看呂布一生,雖有冠絕當代的驚人武力,然而卻三姓出生,兩度弒父,爲人言而無信,好勇寡謀,充其量也只能算個梟雄,離英雄之名還差得很遠。”
那人不服氣的爭辯道:“即便如此,畫中男子手持方天畫戟,擁抱絕色麗人,這可是呂布的一貫形象,君不聞:赤兔神駒虎牢關,方天畫戟威名傳。千軍萬馬一將在,聯軍不敢過伾山。”
餘長寧搖頭笑道:“兄臺此言差異!畫戟並非呂布的獨門兵器,相傳西楚霸王項羽之兵器也是一杆畫戟,名爲天龍破城戟,戟尖如血,齒如殘陽,而項羽又是史書中不擇不扣的英雄人物,所以我覺得畫中男女應是項羽與虞姬。”
還未等那人回答,女執事已讚歎高聲道:“這位公子果然觀微知著,竟能推敲出畫中人並非呂布,請大家不妨上前一觀畫卷。”
衆人這才明白圖畫中另有玄機,紛紛離座走至畫卷前圍成一圈仔細觀看,原來畫中騎兵頭頂有一片招展飛揚的旗幡,旗幡上大書“漢王”兩字,正是漢王劉邦的旗號,只因起先離得太遠,才未發現。
不用問,這一定畫的是著名的“霸王別姬”。
畫中項羽目光直視遠方,神情威嚴,眉頭也是緊皺而起,那種英雄雖到末路卻依舊毫不畏懼的氣概油然躍於畫上。
而懷中虞姬神情哀怨,彷徨無助,淚如雨下,正是那句“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的最好寫照。
那女執事面色鄭重地講解道:“賽詩會不僅要考各位的文采,還要考觀察能力與臨場應變力,這幅《英雄美人》乃是敝社社長所繪,一直未找到合適的詩句爲其題詞,餘公子今天這首《念奴嬌·英雄美人》橫空出世,文字飛揚,語調鏗鏘,無疑是爲此畫找到了最好的題句,想必社長知道了一定會特別高興。”
此話無疑是表明此局勝利的便是瑜林詩社,其餘人等雖有些失望,然則一想到人家這首詞竟能配上天淵社社長的繪畫,也不好再提出什麼異議。
餘長靜覺得自己彷彿是陷入了光怪陸離地美夢中,做夢也未想到瑜林詩社會在初賽中拔得頭籌,取得了進入下一場比賽的資格,而且助她們取勝的還是她歷來看不起的二哥。
恍然回神,她走上前去一拉餘長寧的衣袖,疑惑問道:“你究竟是不是我二哥,爲何好似變了一個人一般。”
餘長寧不置可否地對着她一笑,也未回答,轉身對那女執事說道:“多謝姑娘厚愛,不過在下以爲,這幅《英雄美人》卻配不上我的詞曲,題詞於上卻是可惜了。”
此言一出猶如巨石入湖,蕩起了陣陣漣漪,屋內衆人驚得是目瞪口呆,這人竟如此大膽狂傲,敢說天淵詩社社長的畫卷配不上他的詞曲,是人瘋了還是有所依仗?
紅衣女執事聞言大怒,倒豎柳眉冷冷笑道:“閣下當真狂妄如斯,敝社社長雖爲女流,然而文采風華卻是罕有人能與之比肩,就連弘文館館長上官大人,對社長也是欽佩不已,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竟口出如此狂妄之言,羞辱我天淵詩社,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餘長寧嘻嘻笑道:“在下膽小如鼠,怎敢無的放矢,姑娘且聽我一言如何?”
“好,姑且先聽你一講!”
餘長寧微微點頭,有手指點着那幅《英雄美人》侃侃高聲道:“諸位且看,此畫色調典雅絢麗,線條流暢圓潤,佈局獨具匠心,的確是一幅難得的佳作,然而作畫之人顯然缺少男女情愛的體驗,將項羽和虞姬畫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孰不知美人多情,英雄更是多情。”
“項羽面對此等生離死別之際,卻不能保護懷中心愛的女子,心頭的苦悶、無助、彷徨可想而知,所以史冊纔有‘虞姬悽然自刎,項王潸然淚下,左右不敢顧其面’的記載,然而此畫中的項羽依舊是一臉無所畏懼,哪裡有那種英雄多情,從而潸然淚下的意味。”
話音落點,一直凝神聆聽的人們不由微微點頭,顯然認可了他的說法,餘長寧繼續說道:“再看畫中的虞姬,敗筆卻更加明顯了,能在心愛人懷中自刎而死,我相信此刻的虞姬應該是淡定從容的,而非畫中那般彷徨無助。”
女執事不服氣地插言道:“虞姬死前曾言‘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乃是說大王的意氣已經盡了,我靠什麼活在世上呢?難道此刻的心境不是彷徨無助嗎?”
餘長寧搖頭笑道:“理解史書不能斷章取義,虞姬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是在回答項羽之前的提問,大家可知道項羽問的是什麼?”
一言方罷,立即有人高聲回答道:“項王作歌高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回答得不錯,加十分。”餘長寧拍手一笑,臉色倏忽又轉而肅然:“最後一句,項王便是在問,虞姬啊虞姬,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虞姬雖回答‘賤妾何聊生?’然而並非彷徨的疑問,而是在向項王表露絕不獨活於人世的決心,所以畫中虞姬雖在流淚,但目光應是堅定從容。”
女執事被這一通有據有理的言論深深震撼住了,膛目結舌地愣怔良久,終於點頭嘆息道:“聽公子一說,的確很有道理,可能是社長不小心疏忽了,可惜如此美麗地一幅畫卷,竟有此等敗筆。”
餘長寧淡淡道:“畫是死的,人卻是活的,作畫之人再費心思畫一幅便是。”
“餘公子有所不知,社長早已立誓畢生不再作畫,所以……唉!”
見女執事悵然一嘆,餘長寧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幫你們一次,將這畫改改,筆墨伺候。”
女執事聞言大喜,此刻她已對餘長寧驚爲天人,哪裡會有絲毫的懷疑,片刻後便取來筆墨硯臺恭敬奉上,又親自爲他磨上了一汪黑亮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在旁邊伺候。
餘長寧銳利的目光全神貫注地注視着那幅《英雄美人》良久,猛然一抖衣袖提筆而起,白亮的狼毫筆鋒直入墨中,待蘸上墨汁後,又是運筆如飛,毫不猶豫地在畫卷上勾勒起來。
一旁圍觀的人們見他神色如此專注,全都屏息靜氣,生怕打擾他分毫,一時間整個屋內安靜得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飛舞的筆鋒戛然而止,餘長寧目光不可察覺地一黯,擲筆於地驀然一聲長嘆。
說起來,他繪畫的功底還是源自初戀女友的關係。
女友是中央美院的學生,一頭長髮,一襲白衣,一張畫板,人兒清純得如同山間清澈的泉水。
以前他沒少陪着她騎單車到野外寫生作畫,耳濡目染之下,纔對畫功有所精通。
然而大學畢業後,女友卻放棄了與他之間的山盟海誓,不知去了何方,一別經年,伊人依舊芳蹤無處覽,而他也在酒綠燈紅中沉淪着,只爲祭奠那逝去的初戀。
一想到此等往事,餘長寧的心中不禁猛然一陣絞痛,突如而至的失落感壓得他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再看那幅《英雄美人》圖,經過他的修改後,意境已是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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