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爲牛皮製成,三丈寬窄,五丈縱深,乃唐軍征戰用的軍帳,帳內紅氈鋪地,燈燭煌煌,東西兩廂各整齊地排列着一列長案,北面則設了一處顯赫孤立尊位,正中篝火熊熊燃燒,鐵架上的那隻肥大的黃羊正在吱嚕吱嚕地冒油,焦黃得肉香瀰漫。一個布衣大廚正站在烤羊旁邊,慢騰騰地翻動着鐵架。
李世民目光巡睃帳內一圈,想起以前東征西討的那段崢嶸歲月,更回憶起了自己雄姿英發在軍帳內發號施令的模樣,頓時倍感親切,緬懷笑道:“房愛卿呵,你可曾記得那年朕率軍征討王世充,不知不覺已是二十年了。”
房玄齡點頭笑道:“當然記得,那時王世充盤踞洛陽氣焰囂張,我朝多次派兵攻伐皆是無功而返,若非先帝啓用陛下爲帥,怎會有後來的大勝?”
李世民喟然嘆息道:“那時朕因劉文靜一案受到先帝猜忌,本是鬱悶難消之時,卻突然接到了征討王世充的詔令,一時間喜出望外只覺海闊天空,縱馬揚鞭率領三軍浩蕩東進,何其壯哉!不想悠悠年華隨風飄逝,不知不覺已是須發斑白,玄齡,你我都老了啊。”
房玄齡聽天子驀然生出了滿腔感嘆,眉宇間也有幾分惆悵之色,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纔好,只得默然以對。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長樂公主輕聲唸了一句,展顏笑道,“況且父皇正值精壯之年,英雄意氣睥睨四海八方,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四夷莫不膽顫臣服,如此風華,何言其老?”
李世民微微一愣,猛然縱聲大笑:“你這丫頭真是伶牙俐齒,竟以曹操的《龜雖壽》借喻,哈哈,何其妙也!”
正在給烤全羊塗抹孜然粉的餘長寧聽到這女聲有些熟悉,轉頭悄悄一看,臉上頓時浮現出古怪之色,暗道:今日真是冤家路窄,竟在此地遇到了這刁蠻公主。
然而相比起李麗質,他更好奇李世民的模樣,偷偷望去,一個高冠黃袍氣度沉穩的男子正站在帳中,中等的身材雖不起眼,然周邊之人全都如衆星拱月般垂手而立,臉上皆是恭敬之色。
餘長寧一臉激動地想到:原來這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乖乖隆叮咚,果然又刁又帥!可惜穿越得太過匆忙未帶相機,否者與他合個影該有多好啊!”
高陽公主聽妹妹得到了父皇讚譽,心下不禁微微妒忌,笑道:“長樂謬論!曹操乃千古奸臣,亂世梟雄,怎能與父皇相提並論?”
長樂公主輕輕一笑,不慌不忙道:“曹操維持漢室國運,掃滅平定各地的割據勢力,終生效法伊尹、霍光行輔政大權,未及於亂,雖遠遠趕不上父皇的文治武功,然而其志在千里長樂卻甚是欽佩,何有謬論之說!”
高陽公主遂即漲紅了臉,不服氣地冷笑道:“挾天子以令諸侯,表裡漢臣實爲國賊,如此大逆不道之人皇妹竟如此推崇,當真令人感到意外。”
面對着她的咄咄逼人,長樂公主搖頭笑嘆,像是不屑於語,正在此時,一聲重重地“阿嚏”劃破了大帳內的寧靜,猶如平地生雷。
衆人全皆一愣,愕然望向發聲出,一個相貌俊朗的青年正尷尬地摸了摸鼻頭,正是烤制羊肉的那布衣大廚,只見他訕訕笑道:“騷蕊,一不小心便情不自禁了,哈哈,你們接着聊,當我空氣便可。”
長樂公主圓瞪秀眉,滿臉不可思議之色,朱脣輕啓動了動,驚怒道:“你,你怎麼在這裡?”
“此乃天下第一廚餘長寧,今日微臣特地將他請來掌廚烹製菜式。”房玄齡笑着解釋了一句,轉頭正色道:“餘大廚,天子駕前,還不快快行禮!”
餘長寧輕輕頷首,上前拱手作揖道:“草民餘長寧,參加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世民眉頭一挑,顯然已認出了他,正欲開口,不料旁邊的魏王李泰俊臉一沉,高聲喝斥道:“大膽,覲見天子竟不行叩拜大禮,庖廚可知禮數?”
餘長寧灑然一笑,不慌不忙地開口道:“在下即爲庖廚,自然不識四書五經不通禮數,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還請多多海涵。”
李泰想不到這個廚師竟有膽量頂撞自己,心中頓時騰昇起了一股怒火。李世民卻哈哈笑問:“少年郎,朕送給你的那幅字畫可曾收好啊?”
餘長寧又是恭敬地一拱:“多謝陛下賜字,草民已將那幅御字置於賓滿樓三樓,供食客們瞻仰觀賞。”
李世民點頭一笑,餘光一瞥長樂公主,突然發問道:“少年郎,剛纔長樂公主與高陽公主的爭辯,你可聽見?”
“草民早已洗耳恭聽。”
“好,那朕問你,曹操英雄乎?國賊乎?”
衆人見天子竟對一個廚子如此和顏悅色,不由有些吃驚,一時間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餘長寧拱手答道:“草民認可長樂公主的看法,曹操,英雄也!”
李世民顯然有些吃驚,捻鬚笑問道:“理由是甚?說來聽聽。”
“遵命!”餘長寧緩緩頷首,侃侃高聲道:“東漢末年羣雄割據,曹操挾天子以令天下,北敗袁紹,南平袁術,否非周郎赤壁之戰逆轉乾坤,說不定曹操已經統一了整個中原,豈有後面的三分天下之勢?光從此點看來,英雄之名曹操當之無愧。”
話到此處,李泰冷笑插言道:“照你如此說來,似乎對三分天下不屑一顧?”
餘長寧冷然一笑,昂昂回答道:“三分天下兵戈數十年,征戰殺戮連綿不絕,三國君主爲了消滅敵手,賦稅、兵役、徭役宛如大山壓頂,最後受苦的是誰?還不是那些默默無名的貧苦百姓!寧爲太平犬,莫作亂離人,與其三分之勢,我倒寧願是曹操早早統一天下結束亂世,還百姓安寧。”
“大膽!竟口出如此妖邪之言。”李泰高聲一句喝斥,“漢德雖喪,然天命未改,天下向漢者不知幾多,他們持忠君之節,行忠君之事,怎堪忍受奸臣坐擁天下?”
餘長寧搖着頭嘆息一句,淡淡道:“你所說的不過是對前朝念念不忘的一些讀書人而已,並不能代表天下黎民百姓的心聲,相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忠君思想,百姓更關心的是誰能帶給他們豐衣足食與安居樂業,這是他們對朝廷最根本的期盼。”
“反觀東漢末年,朝局**,君臣昏庸,宦官當道,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所以纔有黃巾揭竿從者雲集之事。得民心者得天下,所以先漢爲之興隆;失民心者失天下,所以後漢爲之傾覆。閣下可知?”
李泰在這一通言論之下竟找不到話來反駁,頓感大跌顏面,身軀不由氣得微微顫抖了起來。
李世民微笑點頭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少年郎說得不錯,當年高祖晉陽起兵,也是爲了弔民伐罪反抗隋朝暴政,若沒有黎民百姓的傾力支持,哪有我大唐現在的天下。”
太子李承乾見魏王吃癟,心頭不由暗喜,臉上卻故作一副深思的神色道:“父皇常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漢朝滅亡的原因的確值得我們深思借鑑,皇弟,看來你還得多多學習纔是。”
李泰聞言差點氣得吐血,憤憤然地轉過頭去不做聲了。
房玄齡被餘長寧的言論早已驚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急忙乾笑插言道:“請陛下入座歇息,微臣即刻安排酒菜。”
李世民輕輕頷首,在他的殷情引領下步入北面大案落座,坐北朝南,正是王者尊位。
乘所有人未注意,長樂公主走到餘長寧身旁狠狠地踢他一腳,壓低嗓音怒道:“不準多言,好好烤你的羊肉便可!”
餘長寧揉揉被她偷襲的膝蓋,故作一臉委屈道:“好歹我也是在幫你說話,你竟如此不識好人心?”
“誰要你幫忙!”長樂公主柳眉一豎,低聲道:“若你胡亂說話惹得父皇不喜,壞了我的大事,看我不殺了你。”說罷冷哼一聲,輕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