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長公主聞言絲毫沒有動搖:“無論暮皓是真心還是假意,聶星逸和金城都杵在這兒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長公主擡起自己空‘蕩’‘蕩’的手腕撐住下頜,再笑:“聶星逸繼位之後,暮皓受到重用,頻頻出入王宮。我一直以爲是沾了你的光,卻沒想到真相如此齷齪。”
“是我沾光纔對。”微濃也不再隱瞞,如實回道:“其實我早已惹惱了聶星逸,但他一直沒有殺我。他怕定義侯沒了‘國丈’的身份,無法名正言順地受他重用。”
自古駙馬仕途有限,但國丈不同。顯然,赫連璧月與聶星逸深諳此道。
“那你該感謝先王纔對。”長公主幽幽嘆道:“是他給了你這個身份,間接保下了你的‘性’命。”
“是啊。”微濃點了點頭,不禁慨嘆宿命的巧合與絕妙。高宗聶暘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她安排了這樣一個身份,從而幫她躲過一劫。
這也解釋了赫連璧月爲何會對她另眼相看、一再包容——“皇后命格”固然是一個重要情由;但更重要的,是因爲她成了定義侯的‘女’兒,能讓定義侯名正言順成爲國丈;也許,這其中還有對暮煙嵐的愧疚。
“一切都是命啊。”長公主說着已是緩緩起身,連句告辭的話都無力再說,步履蹣跚地離開了未央宮。
三十餘年的恩愛夫妻,經歷了朝堂上無數風雨,本是互相扶持彼此信任,臨了卻落得個如此結局。但更令微濃感慨的是,長公主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執意與定義侯和離了。
望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股子悲涼與悽楚涌上微濃心頭。從前,長公主是多麼神采煥然的一個人,舉手投足貴氣滿身;而這一刻,端看她這個背影,已經如同垂暮老嫗了。
情之一字,真是傷人至深。
今晚名爲小宴,不過是一場傾談而已。這一桌子的佳餚幾乎沒人動過,倒是酒喝得一滴不剩了。微濃自己也沒什麼胃口吃菜,便起身喚了曉馨進來,道:“都收拾了吧,我想更衣歇下了。”
“這……”曉馨有些踟躕:“敬侯殿下已經在外頭等您一個時辰了。”
“等了這麼久。”微濃情緒莫辨。
“殿下知道您在安慰長公主,不讓來打擾。”曉馨偷偷瞟了一眼殿外:“要不,讓殿下進來坐坐?萬一他有要事呢?”
微濃沉‘吟’片刻,遲疑之‘色’一閃而過:“請他進來吧。”
曉馨連忙領命,跑出去傳話,須臾又跑了回來,命人收拾桌上的冷飯冷菜。這邊廂宮‘女’們正端着盤子往外走,那邊廂聶星痕已經邁步進來,瞧見宮‘女’們手中的菜‘色’幾乎未動,不禁深深蹙眉。
微濃也沒有起身見禮的意思,坐在原處擡眸看他:“夜深了,您有事嗎?”仍舊是那般疏離的語氣。
聶星痕對此早已習慣了,徑直在微濃對面落了座。他嗅了嗅空氣中殘留的純釀味道,笑言:“菜沒動,酒喝了不少?”
微濃也扯了扯‘脣’角:“怎麼,不行?”
“你畢竟中毒在身,得注意身體。”聶星痕順勢接話。
微濃也沒反駁辯解,卻又不知當說些什麼,只得吩咐曉馨:“給殿下上些酒菜吧。夜深,茶就免了。”
曉馨早已吩咐下去了,但還是做個樣子領了命。倒是聶星痕聞言漾起笑意:“你在關心我嗎?”
微濃神‘色’一頓,頗爲‘迷’‘惑’:“我說什麼了?”
聶星痕沒再多言。
滿殿的燭火照着晦暗的夜‘色’,如同給兩人之間鋪了一層輕紗。這似有若無的隔閡複雜難言,又彷彿染着一絲曖昧,一戳即破。
“有事嗎?”微濃再次詢問。
“有些問題想問你。”聶星痕直言道。
微濃輕笑:“巧,我也有事要問你。”
“你先說。”聶星痕低聲道。
“我的問題太多了,還是你先問吧!”微濃讓一步。
聶星痕倒也未曾客氣,徑直問出心中猜疑:“那天的刺客,你認識?”
聶星逸壽宴當日,盛名天下第一的殺手祁湛前來行刺。據他所知,祁湛是毫不留情的,當時微濃被聶星逸推了一把,眼看便要撞上刀刃,可祁湛卻生生撤了力道,甚至不惜漏出身法破綻。
還有,他在暗中觀察得細,祁湛當時看向微濃的眼神,分明寫滿震驚——他們兩個從前認識。
然而微濃並未回覆他,只問:“那個刺客,是你找來的?”
“算是吧!”聶星痕坦然承認:“他很謹慎,要價也高,輕易不接陌生人的生意。我也是託了關係才找到他的。”
“他是什麼身份?叫什麼?”
“祁湛,墨‘門’第一殺手。”
“殺手?”微濃有些疑‘惑’:“他的年紀呢?”
聶星痕搖了搖頭:“我沒正面打過‘交’道,只知道他少年成名,久經江湖。具體年歲不清楚,但看他的身手,不會超過四十歲。”
微濃聽了這些訊息,斟酌良久,才道:“我不認識什麼殺手,或許是從前走鏢時見過。”
聶星痕也沒再追問,事實上他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也許微濃真的不認識祁湛,又或許,她有意隱瞞。他想了想,轉而關心起她的身體:“這幾日又吐血了嗎?”
“沒有,只是越發怕冷了。”微濃方纔喝了些酒,此刻一張容顏酡紅微醺,比平日的清冷多了幾分煙火氣,更顯得嬌‘豔’‘欲’滴。
她這種神‘色’,纔是聶星痕最熟悉的。他們在房州初相識時,她就是這個樣子。只是後來,他把她‘弄’丟了。
“明日連闊會來給你診治。”聶星痕適時收起思緒,念起這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微濃根本意識不到死亡的臨近,或者她已不在意生死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心裡頭沒有一丁點兒惶恐,對於聶星痕的關切,也只是略微頷首:“多謝了。”
聶星痕正待開口接話,外頭忽然想起曉馨的聲音,是酒菜準備好了。曉馨領着幾個宮婢入內,逐一擺上八冷八熱十六道菜,還有兩壺好酒,又施施然領着人告退。
原本桌子空‘蕩’‘蕩’的,顯得兩人距離很遠;而如今一上酒菜,彼此倒是拉近了,氣氛好像也不太尷尬了。聶星痕主動撤掉一壺酒,道:“你今晚已喝了很多,不如看我喝吧。”
微濃已經不太習慣與他同桌吃飯,覺得有些彆扭:“聶星痕,我想離開京州。”她挑揀了一個最不適當的時候提起。
聶星痕似未聽見,神‘色’不變,兀自斟飲了一杯,問道:“你不是有問題要問嗎?”
微濃只得嘆了口氣,想着心頭盤旋已久的種種疑問,開口問道:“明重遠之死,是不是你嫁禍的?”
“是。”聶星痕淺笑,又飲了一杯:“我還當你要問什麼。”
“那你在楚地遇刺之事,也是你自己一手主導的?”
“不是。明氏的確派人來行刺過我,是赫連璧月指使的,但沒傷中要害。”聶星痕如實坦誠:“我的傷是姜國人乾的,他們意在楚珩。”
“然後你將錯就錯布了一個局,藉機扳倒明氏?”微濃明白過來。
聶星痕點了點頭:“他們死有餘辜。”
“明丹姝知道真相嗎?”
“她應該猜到了。”
微濃簡直不可思議:“那她居然還肯幫你?爲了男‘女’之情,連家仇都不顧了?”
“這是她的可取之處,也是可憎之處。”聶星痕如此評價。
微濃一怔,想起兩個時辰前,她纔剛剛說過同樣一句話,而她評價的對象此刻就坐在她眼前。
“所以你該放心,明丹姝這樣的‘女’人可以一用,但我不會喜歡。”聶星痕故意說給微濃聽,又不‘欲’深談,即刻接道:你已經問了四個問題,還有嗎?”
微濃與他坦然相對,她知道,他今晚不會騙她。於是,那梗在心頭的一件事,便也迫切地脫口問出:“聶星逸壽宴上,我與沈覺說了幾句話,知道了一些事情……當年你爲什麼送我去和親?”
聶星痕執杯的手一滯,繼而鬆開酒杯:“你聽沈覺說了什麼?”
“沒什麼。”微濃避開,垂眸輕道:“我想聽你說,實話。”
“我以爲你永遠不會問。”聶星痕再笑,不知是自嘲還是怎地。
他定了定神,俊目泛起漣漪‘波’瀾,那些曾經醞釀了許久的解釋,曾迫不及待等着她質問。可真正到了這一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了,他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撫平給她帶來的傷痕,填平彼此之間的鴻溝?
“爲什麼送你去和親……”聶星痕語氣綿遠,“知道你是父王的‘女’兒,我也很痛苦。我本以爲,你我可以避而不見,但後來我發現不行,以後我每年都會回宮,我們不可避免會碰面。”
“而且,我發現你在宮裡過得並不好,短短兩個月,你瘦了很多。”聶星痕回憶一次便疼痛一次:“赫連璧月欺辱你,金城也看不起你……我很心疼。”
“所以你舉薦我和親,是爲了幫我脫離苦海?”微濃‘插’了句話。
“不,不全是。”聶星痕措辭片刻:“一則,我們隔得遠一些,可以彼此忘懷;二則,我也希望能給你一個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