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吧,我與敬侯殿下有話要說。”微濃出言命道。
那宮婢斂衽稱是,正要告退,卻聽聶星痕開口出聲:“有什麼話,等你身子好了再說不遲。”
宮婢瞬間不知所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微濃顰眉,顯得很堅持,再對宮婢道:“我想喝薏苡仁粥,你去吩咐御膳房一聲。”
此言一出,聶星痕也不好再阻止了。那宮婢如釋重負一般,忙道:“是,奴婢這就去。”言罷匆匆端着粥碗退下。
微濃攏了攏輕裘,道:“我昨日見了聶星逸與連闊,才知道我這毒竟如此棘手。”
聶星痕有一種不祥之感,不禁面‘色’微沉:“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微濃自嘲地笑笑:“原來我這毒要解三十年。”
提到此事,聶星痕也是神‘色’一黯:“不會的,我正在想法子。”
“去姜國嗎?”微濃徑直問出了口。
聶星痕默認,垂目撿起她散落榻上的幾根青絲,握在手心問道:“你若去姜國解了毒,還會回來嗎?”
微濃看着他,沒有答話。她很少在聶星痕的臉上看到這種神‘色’,比傷痛要輕,比憂鬱要濃,有不捨有掙扎,還有看透一切的清醒與冷靜。
她這才發覺,他雙目泛紅隱帶血絲,分明是疲倦之‘色’,應是徹夜未眠。
“是不是,就不會回來了?”他再次開口,明知答案,偏要故意問她。
微濃莫名想起了昨日明丹姝的計策,許是因爲離別在即,很多事情她也不想再追究了。他們之間總是橫亙着傷害與傷痛,而她已無力再繼續,寧願快刀斬‘亂’麻,從此兩清。
“我知道你很煎熬。”微濃直接說中他的顧慮:“放我去姜國解毒,我不會再回頭;若將我困在你身邊,也許我會死,即便不死,這輩子也無法正常做一個‘女’人了。無論哪種選擇,你都得不到完整的我。”
是走、是留,都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聶星痕不否認,微濃的確一針見血。所以他仍然抱着渺茫的希望,以期御醫們能找出解毒的法子,亦或者能挽回微濃的心意。
可事實證明,無論是哪一個想法,希望都是微乎其微。( 好看的小說
“你需要多久時間?”他終究還是問出了口:“要多久,你才能原諒我,或是忘記過去?”
“我不知道。”微濃的話語沉靜而空寂,沉靜如同‘波’瀾不起的古井,空寂如同萬物不生的深谷:“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
她看着聶星痕沉抑的樣子,突然鼻尖一酸,想要流淚了,但她還是忍了回去,‘脣’際掠過一絲嘆息:“我想……我是個記仇的人。”
聶星痕手裡還握着她的斷髮,微闔雙目,無力地問:“你真要爲了從前的過錯,給你我都判上死刑?”
“正是爲了你我,才做出這個決定。”微濃‘揉’了‘揉’酸澀的雙眸:“以目前這個樣子,這個身份,在一起又能怎樣?我會時不時想起楚璃,時不時衝動一下,連我自己都無法保證,我還會不會再殺你。”
“而你,”微濃停頓片刻,“你確定你能忍受得了流言蜚語,說你強娶王嫂?你確定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被人利用,造成彼此更大的傷害?你確定你能對我完全放心,毫無防備?”
“我能!”聶星痕不等她話音落下,已迅速接了話:“我能,我也有信心。只要你願意。”
微濃搖頭笑了笑:“我不是明丹姝,不是聶星逸的一個妾。若只是區區一個良娣、淑妃,我相信你能擺平。可我是王后,是長公主的假‘女’兒,死而復生的青城公主。任何一個身份被人揭穿出來,我都是死罪。倘若有朝一日,有人拿這個把柄要挾你,甚至將我的身份公諸於衆,屆時羣臣請奏要求處置我,你能保得住我嗎?”
“你能不顧世人爭議,不顧王室顏面,讓我繼續站在你身邊嗎?你甚至都不能保證,我在燕王宮裡是最安全的。也許此刻某個角落裡,赫連璧月的餘黨正盯着咱們看,你轉身一走,就會有人來殺我。”微濃認真地、犀利地陳出事實,轉而又是一嘆:
“所以,還是放了我吧。你保得住名聲,我也保得住‘性’命。我們都不必再爲難自己。”
“在你眼裡,我就這麼無能?就這麼不值得信任?爲了坐穩王位,被人議論幾句,我就會放棄你?”聶星痕痛而反問。
“那你會爲了我放棄王位嗎?”微濃猛然撂出這一句,鄭重其事地望着他:“放棄你的王位,陪我去姜國解毒,從此以後不回京州城,山水爲家。你做得到嗎?”
聶星痕心頭一緊,俊目中霎時一片貧瘠。
眼見他沉默不語,微濃再次輕笑起來:“既然你做不到,那些情愛之言就不必再說了。”
“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即便我答應你的條件,你也不會接受我。”聶星痕早已看穿了她:“這只是你找的一個藉口,想讓我知難而退。”
“但這就是我的條件。”微濃態度堅決:“你若瞻前顧後,非要考慮得失利益,那就失了本心了,這樣的感情未免太勢勢利,也太廉價。”
“那楚璃呢?他若還活着,能爲你放棄王位?”聶星痕追問。
這次換作微濃沉默。
“難道楚璃就能江山美人兩不誤,而我就非要放棄一個?”聶星痕終於有些惱了:“微濃,你算什麼條件?原本毫不衝突的兩件事,你爲什麼……”
“不爲什麼,”微濃沒等他說完,“只因我想離開。”
聶星痕猝然心痛,再次啞然。
“事到如今,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其它的隨你吧。”微濃一副虛弱疲倦的神情,她是真的累了,同聶星痕講話耗費了太多‘精’力,她需要休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但凡我做了決定,沒人能勸得住。趁我還不想對你耍手段,請你……讓我保留一點本心吧!”
聶星痕緩緩從榻上站起來,不再多說一個字,慢慢地往殿外走。
“我給魏連翩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望安’。”她忽然在他身後說了這一句。
聶星痕腳步頓了頓,卻沒再回頭:“我知道了。”
他的話語是如此無奈,他的背影是如此寂寥,像是竭力想要掬下一縷風,挽住一片雲,註定徒勞無功。
微濃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這年關的喜氣彌散了整座燕王宮,唯獨她的掌心裡空空‘蕩’‘蕩’,比荒原還荒蕪。
一整個正月,聶星痕沒再來過未央宮。以他的驕傲,微濃覺得那日他必定傷透了。再死纏爛打下去,也不是他的行事風格,這一點,她一直是瞭解他的。
只是她未曾料到,聶星痕的動作比她想象中要更快。剛出正月,廢后的旨意便已到了未央宮——
“王后暮氏微濃,天命有失、御前失德,實不堪承宗廟之祀、母儀之功。着貶爲庶人,賜離京州,無敕不得返京。屏城長公主護駕有功,着加封食邑一千戶,良田一千頃……”
短短數十字,用的還是聶星逸的年號,直接給她定了罪。畢竟聶星逸遇刺那晚,她公然將一國之君踢下丹墀以致刺客得手,是不爭的事實。而這道聖旨說得雖含糊,朝臣們必定能聯想到箇中一二。
如此甚好,廢后的理由很充足,給她留了面子,又對長公主予以了安慰,無可挑剔。明丹姝也不必再冒着風險偷換聖旨了,皆大歡喜。
拿到廢后旨意的第二天,微濃出宮去了一趟永安侯府。畢竟這一走,不知多久纔會再回來,她始終想與楚璃的親人正式道一聲別。
楚王死後,原本幼子楚琮該名正言順繼承爵位了。只可惜流年不利,去年底接連發生聶星逸遇刺、赫連璧月駕崩、聶星痕掌權等宮變事件,這襲爵的事便一再推遲。到如今,楚琮依然是永安侯世子。
微濃的來訪並未受到任何阻撓,遞上帖子後,她很快便與楚琮見了面。後者瞧見她裹着厚厚的狐裘,一張瓜子臉蒼白消瘦,似是嚇了一跳:“你……病了?”
微濃沒否認:“我這一次是特意向世子辭行的。過幾日,我便會離開京州,前往姜國。”
“去姜國?”楚琮臉‘色’隱晦難辨:“你去姜國做什麼?”
“治病。”微濃說得很模糊。
可楚琮不是三歲孩童,立刻明白過來:“去姜國都是解毒解蠱的啊!你這樣子是中毒了?”
微濃沒答話,只道:“若無意外,我以後不會再回京州城。也許,今日是我最後一次與世子相見了。”
聽聞此言,楚琮表情突然變得複雜起來,像‘欲’言又止,又像迂迴試探:“不回京州?那你解了毒之後打算怎麼辦?難道要長住姜國?”
“怎麼?世子有話帶給姜王后或楚珩嗎?”微濃見他如此關切,便主動問了出來。
豈料楚琮連忙否認,語氣急切:“不……不是。我只是在想,你一個燕國的公主,不回京州城,又能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