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星痕雙臂一僵,沒有答話。他將微濃擁在懷中,如同擁着最貴重的珍寶,愛逾性命一般:“微濃,對不起。”
“什麼?”微濃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那日我沒來陪你用午膳……”他停頓片刻,有些語無倫次:“我喝醉了,真的……我若說自己是被算計了,你會相信嗎?”
“哦。”微濃只回了這一個字。
“我都聽曉馨說,丹姝已經重罰過她。”聶星痕用手掌摩挲着她的長髮:“那天午後我醒來,我真的……很懊悔,很怕你知道。但我沒辦法處置她,她幫過我。我被聶星逸監視期間,是她假裝紅杏出牆,被我借勢趕了出去,冒死替我傳遞消息……”
“你沒有錯。”微濃闔上雙眸打斷他:“也許,你就要當父親了,你該去陪陪她們。”
“不,”聶星痕急忙解釋,“我賜了藥……”
“我累了。”微濃躺在他懷裡沒動,最後一次嗅着獨屬於他的氣息:“等這次病好了,我想盡快離開。”
聶星痕緊緊摟着她,不願開口允諾。
微濃眼角已經溢出了淚,但她知道聶星痕察覺不到:“你也看見了,我的身體越來越差……稍一吹風就病倒,說話都喘不過氣……我不想死在這兒。”
“……好!”他像是艱難地做出了一個決定,緩慢地說:“我儘快安排。”
“嗯。”她仍舊閉着雙眸:“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聶星痕只得鬆開懷抱,將她平放於榻上。微濃感到他的手指流連在她的眼角處,掛了她幾滴淚痕。
“你哭了。”他說。
“不,是汗。”她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以後不要再來未央宮了。”
微濃這一次的病不比上一次,來勢洶洶、反覆發作,斷斷續續拖了十幾日,還一直沒有痊癒的跡象,時不時地會燒起來。
這可嚇壞了未央宮的人,尤其是曉馨,隔三差五就要垂幾滴淚。
聶星痕倒是遵守了約定,沒有再來看過她。好幾次都已經走到了未央宮的門口,也生生停下了腳步,僅僅是招呼曉馨出來問了問情況。
只是偶爾夜中清醒,微濃能感到有淺淡的呼吸聲貼在她耳畔,像遺憾,又像嗟嘆。每當這時,她都不會睜開眼,而會選擇繼續裝睡。
時光如賊,竊日而渡,待到微濃能夠下牀,已經是三月下旬。未央宮的藥味像是揮不散的陰霾,給這春光融融的天氣增添了一筆瑕疵,使她越發覺得,自己與這裡格格不入。
後續的日子開始過得平淡寧靜,聶星痕沒再出現過,明丹姝也沒再掀起什麼風波。微濃聽曉馨說,明丹姝這些日子身子不適,幾乎不踏出寢宮一步,後宮的事也不怎麼管了,連鳳印都暫時交給了魏連翩。
微濃聽見這話,只一笑而過。
三月底,魏連翩正式入籍明氏,微濃假扮成她的貼身宮婢去明氏宗祠觀禮。毫不意外,她碰上了明塵遠。明丹姝則因爲身子不適,沒有到場。
入籍典儀期間,明塵遠看了微濃數次,明顯是想要對她說什麼,但微濃沒給他機會,觀禮過後便匆匆回了燕王宮。
時日便如同壯麗的長河,晝夜湍逝,沖刷着過往的一切,毫不留情。微濃感到自己就像河底的石子,被衝擊着、摧毀着身心,破碎而身不由己。
終於,熬到了離開的日子。四月初三,聶星痕再次踏足未央宮。
他由殿門緩緩行近,紫袍映着身後的日光,流泄出紫金之氣,更襯得他挺拔卓然,宛如神祗。只可惜,再如何高高在上手握生死,他也有留不住的人,強求不得的事。
聶星痕清減了——這是微濃的第一印象。還有他那雙星眸也是猩紅無匹,散發着濃重的疲倦之色,還有隱隱的冷戾之氣。
微濃只做不覺,安安靜靜地低着頭,等待與他的最後一別。
她站着,他漸行漸近,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相視無言。陽光從殿外鋪陳進來,勾勒出一道明媚的光影,恰好落在兩人之間的地磚上,像是砌了一道深邃的溝壑,誰都無法跨越。
原本都積蓄了滿腔的臨別之語,可真正到了這一刻,彼此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聶星痕只得先開口問她:“行裝收拾好了嗎?”
微濃“嗯”了一聲,微微點頭。她本想仔細收拾行囊,臨到昨晚才發現這裡一分一毫都不屬於她,她帶不走任何東西。
“曉馨會隨行照顧你。”聶星痕低啞着聲音再道。
微濃聞言,下意識地便要出口拒絕:“不必了,曉馨值得更好的前程,沒必要爲我耗費精力。”
“什麼算是更好的前程?”聶星痕勉強一笑:“照顧好你,就是她最好的前程。難道你要獨自同連闊上路?我不放心。”
微濃蹙了蹙眉:“但是……”
“沒有但是,”他截斷她的話,“你是去治病解毒,臥榻之時需要有人侍奉湯藥,曉馨不在,你打算怎麼辦?”
微濃被聶星痕問得啞口無言。也許是他很久不曾流露過這種強硬的態度,令她險些忘了他的本性。而他方纔的這番話很好地提醒了她,也讓她知道,他決定的事情不容置喙。
“待我康復之後,我會讓曉馨回來。”她只得退了一步。
聶星痕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沒留意她說了什麼,自顧自續道:“連闊已到了宮門外,仲澤……我是說明塵遠,他會送你們出城……”
他忍不住走近她,擡手捻起她肩上一根碎髮,語氣澀然:“我政事纏身,就不送了……照顧好自己。”
這最後五個字,終於逼出了微濃的淚意。她知道,此去一別,將是後會無期!從今以後,前塵裡那些愛與恨、痛與傷,所有美好與罪惡的過往,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與他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海角天涯,從此離散。
微濃有許多情緒積鬱在胸口,想要訴說,又難以訴說。眼眸的灼燙與喉頭的哽咽像是一扇虛掩的門,擋住了她所有強烈的傷感,而她無力推開。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他再次開了口,語中帶着某種祈盼。
微濃聞言笑了,這才緩緩說道:“我知你必定會事事順遂,子嗣綿延,勤政愛民,名垂青史……”她語無倫次地說着,最終連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唯有簡短而誠摯地送上兩個字:“保重。”
聶星痕眼中是難以闡述的感情,彷彿蘊藏了千言萬語,往事浮光掠影般劃過心頭,他慢慢握住她的手,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的手寬闊溫熱,她的則細膩冰涼,兩種極端的觸感,像是預示了這個無言的結局,終於只能相背而行。
微濃緩慢地抽出自己的柔荑,任由冰涼的淚水滴落在他手背之上。片刻,又突然破涕爲笑:“我們真矯情,又不是從此陰陽兩隔,怎麼弄得像哭喪。”
她用指腹抹去淚痕,強迫自己轉眸望向窗外:“天色不早了……別讓連闊等急了。”
聶星痕眼底紛紜變幻,雙手漸漸負在身後,緊握成拳:“去吧!”
這兩個字,微濃已經期待了太久,可真正實現之際,卻沒有想象中的輕盈。但她還是抿脣淺笑,朝對面這個男人斂衽行禮,在他的注視下緩緩轉身,一步一步離他遠去。
就在即將跨出門檻之時,他終究還是喚住了她:“微濃……”
她身形一滯,不敢回身。
“若是累了,就回來吧。我在京州給你置一座園子,我可以不去打擾你,我甚至可以不看你一眼……”他赤紅的雙目裡是不可言喻的傷,靜靜望着她,像絕望,又像渴望:“只要你肯回來……我們可以再不相往來。”
再不相往來麼?微濃沉默片刻,理智終究佔了上風:“不了,我留下會是你的軟肋,你不能放心,我也難受。再者我想四處看看。”
“鳥倦飛而知還。你不能連家都不要了。”他試圖挽留。
“你不會明白的。”
你不會明白,有的原則不能違背;你不會理解,有的感情不可背叛;你不會想要知道,有的錯誤永遠不能得到原諒。
有一種人或事,重逾一切!
錯了就是錯了,當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時候,我們唯有各自前行,去接受上蒼的懲罰。
“我不習慣自欺欺人。”微濃清醒地笑着,斬斷一切後路。
聶星痕像是早已料定了這個回答,沒有再做任何糾纏,只是無力地點了點頭:“曉馨。”他沒再給微濃回絕的機會,轉而沉聲喚道。
“是,殿下。”曉馨的身影應聲出現在殿門外,聶星痕未出口的叮囑,她心裡都明白。她看着微濃緩慢朝門外走來,只低聲道:“您當心門檻。”
微濃朝她笑了一笑,未再多言。
主僕兩人先後步下殿前玉階,微濃轉身看了一眼那高懸的門匾:未央宮。
這宮裡的故事未央,可關於她和聶星痕,至此已經全都結束了。
彼此愛戀,彼此傷害,彼此誤會,彼此成全——世間感情莫過於此!她與他,竟都嘗過一遍了!
春日的微風吹起微濃的衣袂,她恍然回神,放眼望去。遠方白雲綿延、蒼穹遼闊,天際日光流轉變幻,鋪就了一條通向未知的旅程。
前塵往事,就此塵封。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