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宮,宣政殿。
轉眼間,太子監國已近一月光景,每日卯時,他都要在此處會見朝臣,商議國事。
宣政殿深處的龍椅高高在上,是王權威嚴的象徵,兩側高聳的蟠龍金柱,彷彿能支起整個燕國的威儀,令人心生敬畏。
朝臣們分列於大殿左右兩側,按照文武品階俯首而立。聶星逸很享受這種感覺,看着所有人對自己稱臣下跪,這俯覽人事的暢快無可比擬,會令他恍惚生出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錯覺。雖然,他還遠遠沒有達到這一步。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寶公公站在龍椅一側,高聲喊道。他雖是燕王的人,但如今太子監國,若是少了他在側,聶星逸便顯得名不正言不順了。
不知爲何,朝臣們今日皆是默然,他們隱約感覺到了暴風雨前的寧靜,卻又說不出這風雨來自何處,爲誰而來。
大約是丁久徹父子的作爲太過分,聶星逸也感到了朝臣們的靜默。而這種靜默於他而言,更像是一種嘲諷,嘲諷他的正妻被人調戲,他卻遲遲不表態。
這對於一國太子而言,簡直是莫大的恥辱。而可笑的是,他竟不覺得丁有光有什麼錯,他知道這是微濃的陷阱。
當你青睞一個人時,他的一切都是無塵無垢,所有的骯髒都是別人強加上的,有情可原;當你懷疑一個人時,他的一切都像是鬼祟魅影,所作所爲都似隱藏着某種目的,不可告人。
在如今的聶星逸眼裡,丁久徹父子是前者,微濃是後者。
“既然衆卿無事,那寡人先來說說幾本摺子。”聶星逸很自然地將批閱過的奏摺拿到手裡:“昨日,戶部上摺子說……”
“殿下!”一道清脆的女聲劃過宣政殿內,隨即,一身素色宮裝的女子已經踏入殿內,神色凜然不可侵犯。
朝臣們詫異地看向殿門處,便聽見外頭禁衛軍正在急切地呼喊:“太子妃,您不能進去!”
微濃對一切目光視若無睹,疾步走到大殿中央,肅色說道:“臣妾暮氏微濃,見過殿下。”
聶星逸眉頭立刻蹙起,右手緊緊抓着奏摺:“太子妃何故闖入宣政殿?來人,將太子妃請出去!”
“是!”禁衛軍們得了令,終於敢近微濃的身。然而後者卻猛然跪地,將一支金鸞銜珠釵置於咽喉之處,不疾不徐地稟道:“殿下恕罪,今日若不讓臣妾說個明白,臣妾寧願血濺宣政殿!”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任誰都會覺得她是在看向丹墀之上的太子。唯獨聶星逸自己知道,她的目光根本沒有看過來,而是落在了虛無之處,她在與他對峙,向他示威。
聶星逸尚且來不及反應,殿內已再次響起微濃的聲音,這一次,不是清脆凜然,而是悽切憤怒:“自王上抱恙至今,已整整七十七日。臣妾身爲太子妃,日日在龍乾宮侍疾,不敢有一絲懈怠。據臣妾所知,殿下您爲求王上康健,已從六月起下令東宮闔宮茹素,您更是言行表率事事當先,不知臣妾說得可對?”
“太子妃孝悌爲先,秉性淑敏,侍疾有功,東宮上上下下皆看在眼中。”聶星逸不提自己茹素之事,對微濃先是褒揚,而後話鋒一轉,才斥道:“可你不該自恃有功,踏足宣政殿。大燕自古有訓,勿使婦人干政!”
“臣妾並未干政,而是來爲王上、爲您、也爲臣妾自己討個說法!”微濃不再給聶星逸開口的機會,亟亟續道:“臣妾此來宣政殿,是想問清楚兩件事。其一,王上抱病,東宮茹素,王后娘娘與臣妾日夜祈福……此等情況下,身爲臣子,是否更該恪守言行,戒聲色淫樂?”
聶星逸鳳目一眯,心頭“咯噔”一下,可卻尋不到微濃話中半分差池,只得咬牙回道:“這是自然。”
“既如此,京畿將軍兼御林軍北衙統領丁久徹,在此期間納妾行樂,行爲是否失當?其嗣子丁有光任職檢校,自本月始,已七次出入煙花柳巷,夜宿三宿,是否有悖您一片孝心?兩位丁大人身爲重臣,卻在王上抱病期間公然行樂,是否罔顧王上重託,枉費殿下信任,枉爲國之砥柱?”
三句“是否”,三聲質問,字字鏗鏘擲地有聲,落在這宣政殿內,引起飄忽而又激昂的迴響,經久不退。
聶星逸一直曉得,微濃生就了一副七竅玲瓏心。否則,當初聶星痕也不會瞧得上她。只是他大意了,他被微濃如今的沉默寡言所矇蔽,逐漸忘記了她原本的性子。
那個鏢局裡活潑俏麗的少女,使得一手峨眉刺的風采,曾見義勇爲打抱不平,怎能忍受如此憋屈?而今,她也終於學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學會用宮廷裡的那一套來對付人了!
聶星逸強迫自己直視她,卻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三個“是否”。
“你先將金釵放下,當庭以命相脅,這是太子妃該有的言行嗎?”他只得迂迴避過她的問題。
“是臣妾失儀,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殿下恕罪。”微濃終於將抵在咽喉上的金釵鬆開,轉而插入髮髻之上。
她感到大殿側前方,有一道熟悉的目光正灼熱地盯着她,促使她繼續咄咄說道:“也請殿下勿要徇私,此事過後,臣妾甘願領罪。”
“太子妃方纔所言,未免過重。”聶星逸模棱兩可地表態。
“您覺得臣妾所言過重,是指丁將軍父子並非大逆不道嗎?那臣妾請問殿下一句,丁有光當街‘衝撞’臣妾,這是否是大逆不道,是否是德行有虧,是否該姑息縱容,是否有辱王室尊嚴?”
微濃言罷,重重叩首在地,語調近乎哽咽:“臣妾微服出宮,欲往璇璣宮爲王上祈福,路遇丁有光無禮衝撞,以致未能趕上祈福的吉時。丁有光折辱臣妾是小,耽誤王上龍體康健是大。這等罪責,臣妾以爲該當重罰!”
有理、有據、有情、有屈。殿內大臣聽聞這番話,皆在心中讚歎太子妃聰慧絕倫。她佔盡了天時地利,佔盡了所有人的同情與讚許,同情她無辜被辱及名聲,讚許她爲自己討還一個公道。
她不提丁有光“調戲”,只說他“無禮衝撞”;不提他“折辱太子妃”,只說他“耽誤王上龍體”。原是一樁有辱清白的醜事,硬是被她說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行,若是不知箇中內情的人聽來,必定以爲是真。
偏巧太子妃說得的確是真,誰也找不到半句假話,誰都沒法子說她誹謗朝臣。
聶星逸更是驚訝於微濃的這番言辭,發現自己竟然毫無招架之力。若他言語中有一絲迴護丁久徹父子的意思,便不是綠雲罩頂這麼簡單了,而是讓衆臣質疑他爲子的一片孝心,爲君的賞罰分明。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她爲何是“皇后命格”。眼前這個女人,早已不屑於在後宮之中翻雲覆雨,她在影響朝堂。這一點上,明丹姝差她太遠,母后比她開竅太晚。
從始至終,微濃絕口不提楚宗室一句,但卻用這樣的連環計,逼他給楚宗室一個說法,還他們一個公道。
聶星逸乍然感到,自己根本降不住她,也許還會被她反噬一口。這個念頭一升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起來,恨不能立刻殺了她!
但理智告訴他,不行!眼下正值他能否繼位的關鍵時刻,他不能沒有太子妃,不能毀了名聲,更不能給聶星痕留下任何把柄。
但他辛辛苦苦爭取到了丁久徹,難道要就此放棄?
可若不放棄,要讓自己威嚴掃地嗎?原本父王久不露面,朝內已經開始流傳他“脅父奪位”的說法了,他怎能再背上這個罪名?
聶星逸正自猶疑不定,掂量輕重,忽聽寶公公在他耳畔悄聲說道:“殿下,既然您已將丁久徹暫時革職了,不若趁此機會治了他的罪,再找個心腹之人接替他的職位,豈不是兩全其美?”
聶星逸豁然開朗!
是啊,他怎麼沒想到呢!從前只一心爭取丁久徹,出了這樣的醜事,他也只是讓丁久徹留家思過,暫時避避風頭。其實他明明可以再順理成章收回丁久徹的兵權!太子黨又不止他一個能掌管京畿!
思及此處,聶星逸長舒一口氣,幾乎迫不及待地命道:“太子妃所言極是。丁久徹父子罔顧父王的信任,做出種種大逆不道之事,寡人決不能姑息!”
“傳寡人口諭:丁久徹忤逆聖意,公然納妾淫樂,造成朝堂非議,着革去一切官職,舉家流放西南;其子丁有光衝撞太子妃鸞駕,乃至耽擱王上病情,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三日後交由刑部問斬。”
聶星逸一鼓作氣斬釘截鐵。言罷,他看了看大殿前排的某人,才緩下語速再道:“至於太子妃,無視宮規踏足宣政殿,逾越祖制議論朝臣,有違德行。念其初犯,近日又侍疾有功,勒令禁足東宮百日。”
“殿下聖明,臣妾甘願領罰!”這一次,微濃真心實意地重重磕頭。
“退下吧!”聶星逸未再多言,將她屏退。
微濃這才從大殿之中沉穩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向殿外。此刻朝臣們的目光皆匯聚在她身上,她則穿過那一道道目光,挺直背脊走出宣政殿。從始至終,她沒看聶星痕一眼。
她知道,她並不是獨自在戰鬥,楚璃一定在天上看着她,支持着她,給她無限勇氣去守護他的家人。雖然,她還是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