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後。雲臺宮。
燭火昏暗,夜月迷濛,一室旖旎顏色。微濃獨坐在烏木鎏金寶象纏枝牀榻之上,眼前是彤紅一片。
這牀,是楚璃的婚牀。這紅,是楚太子大婚之紅。
微濃有些發懵,她已記不起自己是如何嫁給楚璃的了。從點頭答應他,再到試穿嫁衣籌備婚事,直至今日禮成,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令她身不由己,令她措手不及。
她原本以爲自己能夠泰然接受,接受這早已定下的婚約。然而真正到了送入洞房的這一刻,那鋪天蓋地的抗拒之情才翻涌襲來……
攏於嫁衣中的雙手死死攥着,手心早已沁出了汗,沉重的鳳冠與繁複的嫁衣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有些不敢面對即將進來的那個人。
想什麼來什麼,門外突然響起絡繹不絕的問候聲,緊接着,寢殿的門被推開,那人腳步輕緩地踏入,落地無聲朝她走來。
喜娘等人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服侍兩人行完餘下的禮節,合巹、結髮、除服……又連連道喜一番,才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從始至終,微濃都垂着眸,就連楚璃爲她挑起蓋頭時,她都未曾擡頭看他一眼。
此時此刻,兩人相對而立,就站在婚牀旁邊。婚服嫁衣早已除下,接下來該做什麼,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無人開口。
時辰靜靜流淌,煎熬難耐,終於,還是楚璃先輕輕嘆了口氣:“你不願?”
微濃咬了咬下脣,一瞬間,淚意沾染長睫。這個場景她曾想象過千萬遍,然而當她的良人開口之時,她的心卻是如此難過,也如此難堪。
他不是他。他這麼好,他那麼壞,可惜,她偏偏喜歡壞的那個。
“你心裡有人。”這一次,他篤定地道。
微濃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兩廂無話,相對無言,許久之後,楚璃纔再度開口:“我去偏殿,你歇着吧。”
微濃有些吃驚與羞愧,擡起淚意朦朧的雙眸看他:“殿下……”
楚璃臉色沉凝,在燭火映照中竟有一絲不真實的浮影:“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他如是說道。
微濃聞言更加無地自容,哽咽道:“我以爲我能做到……”
她的淚水簌簌滴落,一顆一顆如滄海明珠。楚璃見狀反倒放緩了神色,出言安慰她:“雖然我不知內情,不過……不要太傷心了。”
微濃搖了搖頭,捂着雙眸啜泣出聲,全身都跟着顫抖起來。
楚璃仔細凝望着她,居然笑了:“不要哭了,我們會像從前一樣。”
他的左手食指在桌案上輕釦幾下:“此事並非一時片刻就能紓解,總之時日還長,慢慢來吧!”
微濃不知他話中所指,究竟是說他們兩個,還是說她與聶星痕。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多謝殿下體諒……”
“你若想謝我,就將眼淚擦了。若被宮婢們瞧見,還以爲我欺負你了。”他話語已不似方纔那般沉重,隱帶幾分調侃。
微濃趕忙將眼淚擦乾,破涕爲笑:“我總是在殿下面前出醜。”
“沒有,”楚璃淡淡評說,“淳樸真摯,你很好。”
像是沒什麼可說的了,他轉眸望向偏殿方向:“歇着吧!明日一早,還要去向父王敬茶。”
說到此處,微濃娥眉一蹙,顯然是犯了難。楚璃知她所想,便也直白道:“此事瞞不過去,我會同父王說……是我的意思。”
微濃已羞愧地不知該說什麼纔好,朱脣微啓,欲言又止。
楚璃也沒再多言,轉身往偏殿走去。剛行至偏殿門口,又聽微濃在他身後抽噎輕喚:“殿下……”
楚璃停步轉身,默默看着她。
微濃咬了咬下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您還是……留下吧!我……”
她沒將話說完,她以爲自己的意思已經很明瞭了。作爲妻子該盡的責任,她逃不掉,她試圖面對。
然而楚璃什麼也沒有迴應,背脊挺得筆直,如玉的面容之上沉如瀚海,掀起珠簾走了出去。
*****
翌日,楚璃提前半個時辰回到寢殿,坐在屏風外頭等着微濃。屏風之內,宮婢們正爲新任太子妃梳妝打扮,透過那輕薄的屏風看去,依稀能看到裡頭衣香鬢影,紅袖圍繞。
不多久,微濃盛裝從屏風之後走出來,瞧見楚璃,羞愧地行了禮。經過一夜,後者似已平復了心情,對她開口讚了句:“不錯。”
昨夜太子與太子妃未能圓房,此事根本瞞不住。故而今日一早,寢殿裡的氛圍便有些沉窒,宮婢們都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句,直至楚璃開口讚了微濃,好似才緩和了氣氛。
兩人簡單用了早膳,便去覲見楚王奉茶。一路上微濃都忐忑不安,生怕楚王質問她昨夜之事。不過她還是多慮了,楚王只叮囑他二人要“琴瑟和鳴,早延香火”,並未提起隻字片語,對微濃也沒有流露出絲毫不滿。
不過那句“早延香火”,已經足夠暗示了。
回雲臺宮的路上,宮人們都自覺跟得遠遠的,微濃慢楚璃一步,亦步亦趨地跟着他,異常沉默。走了半晌,楚璃突然停了腳步,笑着問她:“你在害怕什麼?”
他好似又恢復成爲那個溫潤如玉的君子,顧盼淺笑,令人十分願意親近,更願意信任。
其實微濃一夜沒睡好,今早的容色也有些憔悴,根本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低着頭回道:“我沒害怕……”
楚璃很是自然而然地繼續擡步,說道:“前些日子籌備婚事,你的課業都荒廢了。從明日起,繼續讀書吧!”
“啊?”微濃不知他爲何會突然提起此事。
楚璃自顧自道:“《南宮舊事》誦讀完了,接着誦讀《子夜吳歌》。此書易懂,半個月夠嗎?”
微濃呆愣一瞬,忙道:“夠!夠!”
不知爲何,看到楚璃朝她微笑的同時,她竟有一絲深刻的感動,還有感激。別說是《子夜吳歌》,即便楚璃此刻要她習讀無字天書,她也一定會在半個月內吃透!
“下個月父王打算實行新政,我會很忙。你命人將書房收拾出來,從明日起,我住在那裡。”他像是說着什麼無關緊要之事,十分平靜,雲淡風輕。
正是這種體貼入微的態度,才教微濃更覺愧疚。楚王宮不比燕王宮,雲臺宮也不比聶星逸的東宮,太子妃根本沒有專門的寢殿,也即意味着無論夫妻雙方感情如何,都要宿在一間屋子裡。
也許正因這個規矩,楚國曆任君王都與王后恩愛和睦,並無貌合神離者,儲君也多由王后誕育。這些微濃都知情,可她隱隱覺得,她要破例了。
楚璃像是沒察覺到她的不自然,又仔細囑咐了許多瑣事,譬如他何時辦公,辦公之時不喜打擾;譬如他口味如何,每日都少不了六安瓜片……
他好似已經將她當成了妻子,將整個雲臺宮的內務中饋都交給了她。微濃仔細記下,一回雲臺宮便忙碌起來,指使宮人們收拾書房,務求讓楚璃住得安心舒適。
楚璃身邊的人都極有涵養,見新婚第二日太子就要長住書房,都沒有多問一句。對微濃這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妃,也沒有半分不尊重,至少面上都是禮數有加。一日相處下來,微濃已記下了大多數宮人的名字和職責,在楚璃的指點下,她與他們相處得極好。
原本她還以爲,楚璃是爲了避免尷尬,才以“忙碌”爲藉口移居書房。但很快她發現自己錯了,他是真得忙碌起來。成婚後第五日,他開始上早朝,下朝後便直奔書房,每次都帶回厚厚一摞的奏章書冊,處理各式各樣的政務。
雲臺宮也沒有她想象中的閒散,宮人們各司其職,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她這個太子妃根本無關緊要,雖然宮人們時不時會來找她請示庶務,但大多時候,她根本無需出謀劃策,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無論楚璃多忙,晚膳一定會同她一起吃,除非是有不可推脫的宴席應酬。飯桌上,微濃會說一說當日的庶務,以及她自己的瑣事,譬如課業進展等等。大多時候,楚璃都是安靜地傾聽,偶爾會評價一兩句,若是幸運,還能聽到他幾句玩笑話。
日子按部就班持續了一個多月,待到四月末,微濃已經用功讀完了《子夜吳歌》和《亡國錄》,楚璃也專程抽出一個晌午,考校她的習讀成果。
微濃仔細對答,還請教了不少疑惑之處,見楚璃還算滿意,少不得長舒一口氣。她是有些怕他的,自狩獵之後好不容易生出的親近之感,都被這場意外的婚事所淡去,直到如今,她又開始對他敬畏,還有愧疚。
“從明日開始,你可以研讀《孫子兵法》了。這本書我不會限定時日,慢慢讀,同時開始背誦典籍吧。”楚璃在晚膳後對她說出這句話。
“是。”微濃立刻應下。
他便起身走出膳廳,作勢往書房方向走去。從前兩人未成婚時,都是楚璃到毓秀宮接送微濃;如今擔了夫妻的名分,變成微濃送他到書房了,但她從沒進去過。
楚璃的書房地處雲臺宮僻靜之處,兩人默默走到地方,微濃便行禮道:“熬夜傷身,殿下還是早點歇息爲好。”
“嗯。”楚璃應了一句,微有笑意,臨跨入垂花拱門之前,又忽然轉身對她說道:“昨日父王召集大臣去春獵,我無意中打了只小熊……沒忍心下手,送與你養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