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蝕心蠱,已經來不及了……”連闊鬆開姜王后的脈搏。
微濃霎時變得哽咽,不自覺地伸手替她擦拭血跡:“你這是何必!你本來就要見到他了……雲辰和楚琮……和你的兩個弟弟團聚!”
“不用了,”姜王后緩緩擡手,制止微濃替她擦拭,“從前能爲復國出一份力……如今……我不行了,不能扯他的後腿,不能給楚國抹黑……這是身爲公主的尊嚴,我……必須死。”
姜王后抽搐着,努力朝微濃笑了笑:“你說得對,我……利用私心復國,愧對……姜國百姓。你告訴他們……楚瑤唯有……以死謝罪。”
“以死謝罪……”此時此刻,微濃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不斷擦拭姜王后的脣角,不停地重複:“你不會死的,姜國這麼多高人,我還有藏書……藏書要交給你!”
“藏書呢?藏書在哪兒?”微濃邊說邊驚恐地睜大雙眼,四處尋找聶星痕。
“微濃!你冷靜一下!”聶星痕立刻上前按住她的雙臂,蹙眉勸道:“你先讓開,讓連闊看看。”
微濃幾乎是被聶星痕拖開的,連闊把姜王后平放在地磚之上,不斷按壓她的脈搏、穴位。然而於事無補,她口中的鮮血涌得越來越多,漸漸已將她襟前染紅,像是胸口處綻放了一朵冶豔的花蕊,瑰麗無比。
姜王后似乎還想說什麼,艱難地朝微濃伸出了手。微濃立刻掙脫聶星痕的鉗制,跑到她面前,將頭埋到她的脣畔:“你想說什麼?”
姜王后抽搐得越發厲害,已經無法完整地說出話來:“三個心願……連庸師徒……給他。”
饒是姜王后語不成句,微濃還是聽懂了,遂點頭:“好,我答應。”
姜王后胡亂握着她的手,試圖強調:“不是送去寧國,而是……跟着他……”
微濃再次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私下聯絡雲辰。”
姜王后好似喘了口氣,目中滿是希冀之光:“還有……我想……葬回楚國……”
話音落下,兩行清淚也從她眸中流出。在姜王后即將渙散的眼神之中,微濃看到了她無比濃重的思念之情。是的,她到底還是把自己當成了楚國的公主,即便被遺棄,即便有憤恨,她仍舊以楚國爲榮,以自己的身份爲榮。
微濃唯有重重應諾:“我答應你,把你葬在楚王身邊。”
這一次,姜王后無力地擺了擺手,氣若游絲地道:“不,我想埋在……御花園裡……”
楚王宮的御花園?“好,我一定做到。”微濃剋制着話音的顫抖,一口答應。
姜王后笑了,喉頭再次嘔出一口鮮血,用僅剩地力氣囑咐:“我的遺物……披風……是我親手做的,你給……給他。”
她邊說邊拉着微濃的手,似有一絲遺憾與歉意,斷斷續續地笑:“其實……你很好,但你們……不可能……”
最後三個字,她說得很微弱,弱到再也沒有了氣息。連闊便探過她的脈搏,良久,長嘆一聲:“王后娘娘去了。”
微濃緩緩直起身子,擡手覆上姜王后的眼眸,淚水終於簌簌而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不見她……她不會死!”
“不是你的錯,”聶星痕上前將微濃攬在懷中,急切安慰,“她死志已明,即便你不來,她也不會去寧國。”
可微濃根本聽不進去,仍舊自責痛哭:“是我說話太重,是我刺激了她……”
“不是,不是,”聶星痕任由她血跡斑斑的手拽着他的衣袖,“這不是你的錯,是她自己的決定。”
微濃想要擦乾眼淚,她不知自己在哭什麼。嚴格說起來,姜王后待她並不好,甚至暗算過她,害她落得一身傷疤。然而真正到了這一刻……她是如此無力。
姜王后是對的,他們之間橫亙了太多條人命,因而註定成仇。感情在重如山的責任面前,註定不堪一擊。
微濃倚着聶星痕,緩緩站了起來。環顧拜月殿裡的挽幔,再看姜王后的一身素縞,她終於發現自己錯的離譜。
這並不是爲了祭奠姜王,這是楚瑤給自己安排的結局……
作爲姜王后,她或許並不合格;但作爲楚國的長公主,她已經做出了超乎自己能力的貢獻。從“雙生子誕”的預言開始,直至現在,她一直在履行身爲楚國公主的責任!
“我收回方纔的話,”微濃對着楚瑤含笑的遺體說道,“你是值得尊敬的。”
*****
聶星痕原本打算回燕國過年,但因爲姜王后猝然自盡,一行人也只得滯留在姜國。他不得不參加了姜國新君的即位大典,而且要替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善後。
他其實對姜王后沒有半分同情,不僅沒有,還覺得服毒自盡這個把戲非常拙劣。姜王后就死在他面前,讓他無法洗清迫害她的嫌疑,還要讓燕國揹負上“出爾反爾”的罪名,無法給寧國一個交代。再者,他總覺得姜王后是在以死相逼,想徹底斷絕雲辰和微濃的關係。
基於最後一點他樂見其成,便也決定不再追究什麼了。再看微濃如此難受,有些話他也不想多說,免得被冠以冷血之名。
姜王后的喪葬很簡單,新君登基,誰都不會在乎一個落魄的、賣國的異族王后是什麼下場。微濃遵照她的遺願,收拾了她的遺物,讓連庸師徒送去寧國。
可是連庸卻以年邁爲由,不願再往寧國奔波,希望能在姜國終老;連闊也顯然沒打算走,他更傾向於跟着聶星痕去燕國。
微濃無法強迫他們,只得盡心完成姜王后的另兩個遺願,爲此,她求了聶星痕。
聶星痕答應了,又親自修書一封,把姜王后自盡謝罪之事告知了寧王,並以一國公主之禮遷走了她的棺木,命心腹送她回楚國安葬。與此同時,他派人通知了身在燕國的楚琮,特意徵詢他是否要在燕國稍作停留,等着扶靈。
姜王后爲了保持容顏身段,一生沒有生育子女,故而扶靈的人選,最合適的便屬楚琮。他很快回話,要在半路與送棺之人會合,先行返回楚國安葬姜王后。
等到一切安排妥當已是年關,聶星痕再要返回燕國已經太遲了。按照慣例,每年除夕之夜,君王都要登上王都城樓與民同慶,自從聶星痕做了攝政王以來年年不曾缺席,但今年,他不得不讓久未露面的聶星逸代替他去了。
就在除夕之夜,當他算計着身在燕國的聶星逸時,身在寧國的雲辰也已經得到了姜王后的死訊,並且拿到了她的遺物,還有微濃的一封親筆信。
信上沒提別的,只說了姜王后的身後事如何安排,着重說了她的三個遺願。雲辰讀信之後沉默良久,竟然沒有太過悲痛。
其實早在燕軍提出“抗寧援姜、還政姜人”的口號時,他已經隱隱猜到了王姐的選擇,所以才急忙去找寧王談條件,希望能把王姐帶回寧國。可他還是沒能阻止王姐自盡的決心。
諷刺的是,燕軍提出的這個策略,是微濃的主意。
回過神來,再看那三箱遺物,雲辰開始一件件地翻看。信中特別提到一件披風是王姐親手所做,他很容易便找了出來,用手指撫摸。
褐色的披風針腳細密,觸手柔軟厚實,像是王姐特別考慮到寧國的氣候,在叮囑他防寒保暖。雲辰將披風攤開在牀榻之上,才發現它是雙面刺繡,外面一層是雲霧繚繞的深山,內襯是川流不息的江河。
深山、江河,分別指代山川河流。雲辰摩挲良久,似乎想到了什麼,便用剪刀一點一點地剪開線頭,拆開嚴絲合縫的針線。
“撕拉”一聲輕響,披風拆開了,雙面刺繡的夾層之內,赫然是一張完整的羊皮卷!
九州山川河流防布圖!王姐用這種方式交給他了!她活着的時候不能帶給他,便以死來放鬆燕寧的警惕!
心痛之感終於後知後覺地襲來,似乎有什麼水漬滴落在那張羊皮卷之上,形成一顆豆大的晶瑩的顆粒,仿若凝結了所有楚國人的鮮血。
“王姐……”雲辰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哽咽而無力,手中還緊緊攥着那張羊皮卷。他已經無力再去分辨什麼,卻又分明聽到了姜王后的聲音在耳畔迴繞。
那聲音像是在說:我們的血不能白流,我們不能白白犧牲,你一定要復國!一定!
原本已經遲疑的腳步,再一次被鮮血所激勵!雲辰眼眶猩紅地把羊皮卷重新疊好,妥帖收藏起來。而那件披風,他知道最好的處理方式是燒掉,但,終究捨不得。
這一夜的最後,在喧天的炮竹聲中,在無數人的歡聲笑語之中,在象徵新年到來的鐘鼓聲中,他選擇燒了微濃的信,就如同當年燒掉她的畫像。
有些時候言不由衷,有些時候事與願違,既然人力無法改變什麼,他唯有選擇承受。
幽蘭的火光影影綽綽,次第映出了許多親人的臉龐……當最後一個字消失在燭火中時,雲辰彷彿看到微濃的身影也如這封信一樣脆弱,瞬間被火舌燒爲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