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不值一提
一陣風捲着雪粒呼啦啦吹來,路上的人紛紛裹緊了衣衫,姜暗則兜帽掀開,仰起臉迎接風雪。
“到家了。”他說道,深深的吸了口氣,看着前方風雪中隱隱可見的城池,“離家好久好久了。”
旁邊的隨從裹緊了斗篷:“還不到三個月吧。”
去的時候走得慢,這個回程他們只用了半個月。
姜暗伸手抓風雪:“從秋天走到冬天,難道還不久?”
隨從笑着不再反駁他,轉頭看到坐在車上的劉範也爬出來摘了帽子在吹風,忙喊道:“劉先生,你都要死了,可不能受涼。”
劉範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出了麟州也依舊裝病,臉始終塗黃,身上摸臭,堅持躺在車上,也不怕顛簸的真快死了。
他黃着臉感受冰涼的風,不理會這個隨從的嬉笑:“今年冬天的雪這麼早,會很冷。”
姜暗笑道是啊是啊,說着話隊伍行進未停,雖然有風下雪,路上還是有來往的行人,田裡還有忙碌的農戶,扯着一張張麥草在遮蓋剛冒出頭的綠油油的作物。
“人能挨凍,它們可不能挨凍。”
“哎呦,人也不能挨凍,我可看到你家領了一車草修補房子呢,咱們村裡數你家多。”
“你的眼神不好吧?我家可沒有多拿!”
田裡手裡忙碌的農戶嘴裡也沒有閒着說說笑笑,但也不是都這麼和氣,有婦人扯着嗓子高聲罵,罵的無非是誰家多佔了她田,要去找村長,要去告官。
路上的行人有騾子有馬匹,有坐車的婦人有揹着的小孩子,你喊我讓讓,我喊你看路,嘈雜吵鬧,但看到他們這一隊兵馬過來,再看楚和振武軍的旗幟在其中,不管是什麼人都立刻避讓到路邊。
亂世征戰,軍法爲先,敢有驚擾行軍者,是要重罰的。
這是在楚國夫人治下不管男女老幼富戶流民乞丐都知道的規矩之一,城池村鎮都會張貼宣告,差役們也會不斷的重複宣講,也經常會看到違法被抓去勞役或者驅逐的人。
楚國夫人仁善,治下的城池村鎮都有施粥的棚子,讓進入這裡的人總能有一口吃的活下來,但楚國夫人也是個脾氣不好的人。
她喜歡好名聲,喜歡人人都稱讚她敬愛她,喜歡人人都聽她的話,順從她,所以一旦有人不聽她的話,她就會生氣發脾氣,打人,殺人。
路邊嘈雜吵鬧,路窄小人多,但隊伍暢通無阻沒有絲毫的凝滯。
劉範深深的吸口冰冷的風雪,這纔是安居樂業的味道。
劉範將裝病進行到底,直入京城,到了皇宮也沒起身,李明樓得到消息親自來看他。
“沒有什麼大事,就是水土不服疲累。”劉範黃着臉半閉着眼聲音沙啞道,“麟州那邊一時半時決斷不了回京,我怕夫人等的焦心不安,不敢病倒在麟州,攢着這一口氣回來稟告一聲。”
李明樓道:“劉先生慎終如始,辛苦了。”
既然他撐着一口氣回來了,她便詳細的問,陛下有什麼吩咐,朝廷有什麼安排,他們能幫上忙云云。
劉範也用一口氣詳細的回答,路途上的事就不用說了,進了麟州見了皇帝,皇帝怎麼誇讚怎麼感懷,朝廷怎麼慶賀,回京有什麼難處。
“難處是不小,但難處並不多,就是一件事,如何安穩麟州,安穩民衆。”
“行路太難了,尤其是現在,安康山佔據了河東道,就像一把刀橫在麟州到京城的路上。”
“至於幫忙,夫人守好京城,就是最大的事。”
李明樓道:“那我們就靜待陛下和朝廷安排吧。劉先生你好好養身子,我再派其他人去京城聽候吩咐。”
劉範道:“夫人,不用了,我在那邊留了人手聽候朝廷的吩咐,有什麼事,他們會傳達回來的,朝廷現在很忙,再派人去反倒是驚擾他們,再說,那些老爺們都還在麟州呢,他們對京城比我們還熟悉,有什麼事朝廷問他們很方便。”
既然他這樣說,李明樓便點頭:“劉先生安排好了,我就不擔心了。”
李明樓讓兩個大夫在這邊看着,帶着人離開了。
劉範雖然是裝病,但也跟真病差不多了,一路顛簸,他到底是個書生文人,吃過藥昏昏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先是聽到有人咚咚的敲木頭,然後又有人在他臉上用力的擦
劉範睜開眼,看到姜亮枯皺的老臉,以及他放在自己臉上的手。
“你臉上這東西竟然擦不下來。”姜亮說道,用手又擦了兩下舉在眼前看,“你小子竟然還有這手藝。”
劉範沒理會他閉上眼,但卻沒辦法再睡,姜亮戳他。
“但你的棺材做的不好啊。”
“要不要我再去給你做個好的?”
劉範瞪了他一眼:“先給你自己找吧,你比我先用得着。”
姜亮哈哈笑,捻着稀稀疏疏的鬍子:“我纔不會呢,我又不像你,會去自討苦吃。”
這是說他去麟州的事,劉範閉上眼不理他,姜亮卻不肯放過他,再次戳他。
“別睡了,你都睡了兩天了,快跟我說說,麟州怎麼樣?”
劉範閉着眼道:“我不是說過了,麟州很好,回京的事都在安排進行中。”
姜亮笑:“你不是我,別學我說謊話,麟州那麼好,你爲什麼要死要活的跑回來,還不讓夫人再派人去。”
劉範睜開眼,視線穿過姜亮看外邊,被子裡的手緊緊的攥起來。
因爲,皇帝懦弱,回京這件事,安排是需要安排,但他要一聲令下。
因爲,崔徵霸權,皇帝要做什麼,朝廷要做什麼,都是由他說了算。
因爲,將官詭計,項雲暗藏私心,李明玉少年張狂,張安王林耀武不揚威,他們想的不是平亂安民,而是搶權貪功。
因爲,朝廷虛空,官員們碌碌無爲,感念過去,暢想未來,就是不看眼下。
因爲,世族跋扈,偏居天子腳下,趁亂蓄奴,侵權,謀暴利,無法無天。
因爲,那邊的人明明活着,卻不想好好的活,也不會好好的活。
劉範將在麟州的所見所聞慢慢的講來。
姜亮收起了嬉笑,問:“那你是說,不能讓朝廷和陛下,現在回京?”
劉範道:“現在讓他們回京,會亂了京城,安賊未平,京城必然危矣。”
皇帝回京,朝廷掌權,世族橫行,楚國夫人的法令規矩必然蕩然無存,那時候就算有雄兵十幾萬,安康山如果來攻打,京城也極有可能會陷入混亂,從內裡混亂。
太原府,就是個例子。
“我會給夫人進言,再親自去勸阻陛下。”
姜亮道:“你這豁出半條命去了趟麟州,就看懂了這個啊?”
劉範看他,什麼意思?
姜亮一笑:“我不去麟州,我都知道。”
劉範不理會他的吹牛,倒頭睡去養精神。
姜亮再戳發現戳不醒,劉範這次真的睡了。
姜亮也沒有再打擾他,起身走出來,站在廊下走神,沒想到夫人說不用擔心原來是真的不用擔心,看看劉範走了這一趟,提前跑回來了,還改了心思不讓陛下回京。
不過夫人說陛下那邊也知道,他總覺得是夫人還有別的安排的意思,但又想不出是怎麼個意思.
他向楚國夫人這邊來,將劉範的事彙報一下,剛走到海棠宮前,就聽的裡面傳來茶杯碎裂的聲音。
“欺人太甚!”
元吉的聲音,聽起來很憤怒。
姜亮收住腳,問宮門前的守衛:“夫人這邊有事嗎?”
守衛倒也不瞞着他,壓低聲音:“麟州那邊剛有消息送來了。”
那看起來不是什麼好消息!姜亮看向海棠宮,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元吉在夫人面前發這麼大的火。
海棠宮裡坐着的人不多,但面對憤怒的元吉,大家都沒有起身相勸。
“小姐千難萬難纔打下京城。”元吉在室內來回踱步,“他們還沒回來,就先要把小姐趕走。”
姜名皺着眉:“真沒想到,朝廷竟然是打的這樣主意。”
方二道:“那項雲來的意圖就很清楚了,他是來替代小姐的。”
李明樓看着案前擺着的急信,姜暗一回來就告訴她朝廷還沒有決定什麼時候回京,但讓項雲先往京城來,至於來做什麼,那時候還打探不到。
就在剛纔,李明玉從麟州飛鴿急信送來新的消息,項雲出發了,走的很隱秘,對內宣稱是探路,項雲將保密做到了極致,李明玉想盡辦法也沒有打探到他的真實目的,但跟項雲出發的同時,崔徵給山南道的韓旭寫了一封信。
韓旭這邊就是自己家了,中裡看到了信,崔徵讓韓旭來麟州,同時還讓他請楚國夫人也協助駐守麟州。
李明樓有些好奇:“你們說,韓旭會給我寫信嗎?去了麟州,他就在我身邊手心裡了。”
她說完哈哈笑了。
上次她讓姜亮寫信繼續借兵時隨信送去了兩雙鞋子,一雙男鞋一雙女鞋,女鞋假充是自己的,男鞋是送給韓旭穿的,大小是姜亮按照自己的腳做的事後韓旭回信並沒有把這有傷風化的鞋子扔回來,只說不要再送東西了。
中裡那邊送消息說,女鞋被韓旭藏起來,男鞋,韓旭爲了避免被人發現,穿在腳上了。
韓旭現在肯以及敢跟她假模假樣的來往,是仗着她摸不着看不到,真要是去了麟州,他就天天在她面前了。
韓旭可敢?
元吉笑不出來,帶着怒意:“韓旭賊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爲了他的大義,定會不惜此身來騙小姐。”
說到這裡他又悲憤,朝廷也罷,韓旭也好,還有那個項南,小姐救他們的命,守民,征戰,安邦定國,而他們呢,只想着算計哄騙小姐,把小姐不當人看。
那個韓旭寫的信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李明樓忙安撫元吉:“元吉叔,都說了是騙嘛,我不上當不受騙,不就沒事了,咱們不生這個氣啊。”
都到現在了,小姐還惦記安慰別人,元吉眼一酸,扭頭看別處,不說話了。
姜名接過話道:“就算韓旭在小姐這裡能被高看一眼,但讓出京城這種大事,小姐拒絕的話也理所當然,此事的關鍵還是在項雲身上。”
先是用韓旭來騙,如果用糖騙走了,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騙不走,那就要動大棒子,你不好我就讓你更不好。
想到這裡,元吉更加憤怒。
“這面還沒磨完呢,就要殺驢!崔徵怎敢這樣?陛下怎能不管?”
姜名和方二也難掩憤怒,是啊,做夢也想不到朝廷會這麼對他們,雖然知道現在衛道兵馬都各有異心,但那是朝廷啊,他們可是在爲大夏的朝廷奮戰呢。
功勞還沒賞,就琢磨算計他們了。
相比於這三個大男人,坐在案前的女孩子李明樓沒有半點悲憤,嘴角甚至還有淺淺笑意。
這有什麼悲憤的,她已經經歷過更悲憤的事了呢,現在這件事一點也不奇怪。
她一直等着呢,現在等來了,挺好的。
“項雲在路上,帶的兵馬也不過萬人。”元吉停下踱步,冷冷道,“半路上我們殺掉他。”
項雲什麼目的先不論,項雲如果來京城,會識破他們的真實身份。
元吉已經知道識破身份對李明樓意味着什麼,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方二站起來:“動用兵馬不一定能成功,還是我親自去。”
他更擅長刺殺,單槍匹馬有時候更有優勢。
李明樓忙制止:“這不行,太冒險了,我們只要動用了兵馬就會留下蛛絲馬跡,就算殺了項雲,還是應了朝廷裡的心願,更有藉口除掉我們,更何況現在安康山賊兵還虎視眈眈,我們不能自己先亂了。”
元吉嘆氣:“小姐你都知道這個,他們不知道嗎?”
但他們卻不在乎。
因爲這些地方不是他們打下的,他們不在乎,她在乎啊,她可不能讓這裡的民衆在捲入戰火死傷無數,李明樓捏了捏手指。
“不用擔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道,“就算他來了,是來到我們的地盤,難道我們會怕他嗎?”
至於被識破身份。
“他可以來京城界,不讓他入城就是了。”
那倒也是,這京城在他們掌控下,他們又知道項雲不懷好意而來,早有準備,最壞的情況不過還是殺了項雲,到時候說是安康山叛軍刺客殺的好了,元吉三人點點頭應聲是。
李明樓低頭看手指,而且就算他們不出手,項雲也可能會死在路上。
江陵府那邊周巖送來消息說,向虯髯離開江陵府了。
向虯髯沒有跟她來往,她也沒有給他寫讓他保重身體或者說讓他不要做危險的事之類的信,因爲從向虯髯離開竇縣後,這件事就跟她無關了。
這是向虯髯自己的事。
他做這個也不是爲了楚國夫人,而是爲了他自己。
她怎能指手畫腳?那是羞辱他。
李明樓放下這些事,看另一封信:“夫人和金桔已經出發了吧?”
本來早就要接武夫人來,但武夫人犯了咳疾,日夜難安精神不好,衛知府請了很多大夫調養,這一養就入了冬。
“已經走了一半路了。”姜名笑呵呵道,“夫人沒有再犯病,這幾天會加快速度,最多十日就能到了。”
李明樓道:“不用加快速度,慢慢走就行。”
十日啊,她捏了捏手指,那可以給武鴉兒寫信說一聲,讓他來京城了。
“名叔。”她便道,“你給武都督寫個信,說一聲,讓他安排時間。”
姜名哎了聲,但又一怔懷疑自己沒聽懂:“小姐?我寫?還是你”
李明樓低着頭翻看桌上的文書:“跟衛道來往的信,不都是有人寫嗎?就順便給他寫一個好了。”
順便?但武鴉兒一直不在順便裡面,姜名還要問,元吉把他揪起來。
“我知道了,我來寫。”他說道,“小姐你休息一下吧。”
李明樓低着頭專注的翻看文書對他們的話渾不在意嗯了聲。
姜名被元吉帶了出去繼續問:“武鴉兒的信不都是小姐寫嗎?爲什麼.”
元吉打斷他:“小姐不給他寫了不好嗎?你還問什麼問?”
好是好,自從那個猜測後,他們的心一天也沒有放下,日夜難安,姜名道:“但也得知道爲什麼啊?”
方二道:“沒興趣了唄。”
沒興趣了?元吉和姜名看他。
“那幅畫小姐也讓人收起來了。”方二道,“早就說了你們想多了,小姐就算是喜歡這個武鴉兒,也就是圖個新鮮,小姐小的時候,大都督送給她很多新鮮的東西,小姐喜歡的會多留幾天,但最後都會丟開。”
那就是小姐對這個武鴉兒新鮮過去了,連信都懶得給他寫了,就像最初那樣。
元吉和姜名鬆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李明樓看着文書,文書其實一行都沒看完,她低着頭,掩藏的視線飄忽不定。
她輕輕嘆口氣。
她已經將武鴉兒送的畫收起來,腳上也不穿他送的襪子,他留在這裡的衣服也放到另外的箱子裡,她也沒有再給他寫信。
但爲什麼,她吃飯的時候,睡覺突然醒來的時候,做事的時候,託着腮看外邊風景的時候,聽到宮女們嬉笑的時候,她都會想起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