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嬤嬤的臉色在聽了那句話的瞬間變得唰白。
以她久在宮中服侍的經驗,豈能不知太后乃是孕像?
但她不敢說,甚至還有意無意間沒讓太后請來太醫,爲的就是讓太后自己反應過來,然後自己想到法子。
可沒想到如今大權初握,陛下年幼,太后娘娘的事務極其繁重,以至於都忙得沒時間往這方面想。
可更沒想到的是,這位建寧侯的伯母,居然就這麼心直口快,一句話點破了這個情況。
德妃聞言也愣住。
在一片寂靜聲中,夏李氏忽然開口道:“先帝竟有遺腹子?”
這倒不是她腦子轉得有多快,而是她們並不知曉先前的秘辛,不像袁嬤嬤那般要去擔憂猜測太后娘娘是不是在出城之後有了什麼際遇,只是想着太后懷孕了,先帝才死一兩個月,算算日子,這時候出反應不很正常麼。
袁嬤嬤腦中也被這道閃電劈中,心頭大定,裝模作樣地一拍腦門,“哎呀,老身這真是老糊塗了,竟然沒往這上面想!只當娘娘是勞累過度!如若是真,那可是大喜之事啊!娘娘不愧爲福德之人!”
德妃很顯然地聽出了袁嬤嬤言語之中那快壓不住的提醒,轉念又看着夏李氏,臉上飛起兩坨紅暈,“傳太醫。”
“怎麼樣?娘娘可真是懷了先帝龍種?”
太醫剛剛將手指搭在德妃手腕,剛開始把脈之際,袁嬤嬤又恰到好處地出言提醒。
太醫不疑有他,凝神細探,大喜起身,“恭喜太后,的確是喜脈!”
“恭喜太后,爲先帝賡續血脈!”
袁嬤嬤高聲一呼,身後長樂宮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齊齊高呼,“恭喜太后,爲先帝賡續血脈。”
而適逢其會的夏家三女也雲裡霧裡地跟着一拜。
事情就此便有了定論。
當消息傳出,宮裡也沒誰覺得有啥,畢竟當初太后娘娘寵冠後宮,有個先帝遺腹子多正常啊。
什麼巧不巧的,懷孕這種事情本來就玄之又玄,誰也說不準。
更何況如今朝政大權就在人家手上,誰敢說句別的?
而當這個消息傳到朝臣耳朵裡,衆人除了覺得新奇議論一陣之外,也沒掀起太大的波瀾。
無他,現在的陛下也是德妃的親兒子,德妃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沒有把現在這個陛下換了的理由。
既然如此,朝局便不會有變化。
朝局沒變化,對這些講究利益的朝臣而言,那就只是一個婦人生個娃,誰在乎呢!
消息傳到東方白耳朵裡,正在看書的他匆匆去往長樂宮,問明瞭確切消息之後,愣着消化了一下,便十分高興地蹦躂着離開了。
雖爲天子,亦不過一七歲孩童而已。
看着東方白的背影離開,德妃在心頭暗自一嘆。
只有她自己知道,先帝老邁,早已清心寡慾,這孩子只有可能是
她輕輕捂着小腹,漸漸失神。
——
“二兄!”
夏家三女剛回了建寧侯府,就看到了中午抽空回府的夏景昀,夏寧真便高興地上前問候。
夏景昀微微一笑,“今日入宮情況如何?沒出什麼岔子吧?”
看似問着她,目光也探尋地看向母親和伯母。
夏寧真搶先道:“太后娘娘人很好呢!還說要封我當郡主呢!但是二兄,我們今日得知了一個天大的事情呢!”
夏景昀看着夏寧真那煞有介事的樣子,啞然失笑,很捧場地道:“什麼天大的事情啊?”
“太后娘娘有喜了!”
!!!
夏景昀的腳步猛地一頓,難以置信地扭頭看着夏寧真。
夏寧真並不知道自己二兄這份震驚的原由,還在笑着道:“真的,太醫診斷的時候我們就在當場,當時我們都驚了,沒想到先帝都駕崩兩月,竟還有未出生的血脈。”
夏景昀聽了前半句魂飛魄散,聽了後半句終於恢復了些鎮定。
他扭頭看着站在一旁的馮秀雲,馮秀雲神色複雜地微微點頭。
他胡亂地應了一聲,尋了個藉口去往了書房。
一路走到書房坐下,他才慢慢回過神安定下來,苦笑一聲,或許這就是做賊心虛?
明明大家都沒往別的事情上想,自己偏偏就忍不住自亂陣腳疑神疑鬼。
漸漸的,他心頭就只剩下了一個疑惑:是自己的嗎?
想了一會兒,他無語地按着腦袋,這玩意兒怎麼知道,去問阿姊說不定她也不知道啊,這年頭又沒有什麼親子鑑定。
更關鍵的是,這事兒能問嗎?
正惆悵間,馮秀雲推門走進,走到他的身旁,輕輕按着他的肩膀,“不要擔心。”
此事除開他們兩個當事人,就只有馮秀雲知曉,此刻聽了她的話,夏景昀揉着眉心,剛想說要不馮秀雲那天進宮去問問,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陳富貴的聲音中帶着一點急切,“公子,陛下來了。”
夏景昀騰地站起,匆匆迎了出去。
等他出去的時候,院中正跪了一地,而東方白也正溫和地笑着讓大家免禮平身。
瞧見夏景昀,東方白笑着道:“阿舅,聽說你搬了新府邸,朕特意來看看。”
夏景昀行了一禮,也微笑道:“陛下大駕,臣未能遠迎,還望陛下勿怪。”
“好了阿舅,咱們客套也客套過了,快帶我去看看你的府邸吧!萬一要缺什麼,朕好給你補上。”
說着東方白就上前,熟練地牽起夏景昀的手。
夏景昀笑了笑,牽着他朝着府中走去。
看着二人的背影,堂中僕役賓客包括夏家諸位這才真正意識到了夏景昀的滔天權勢。
“阿舅,母后要給朕生個弟弟了。”
東方白開口說着今天最大的消息,夏景昀在度過了最初的極度震驚之後,心緒已經平定不少,微笑道:“陛下怎知是弟弟還是妹妹?萬一是個公主呢?”
東方白一怔,“母后是生兒子的體質,怎會生妹妹?”
夏景昀笑道:“若照此言,那世間都該只有兄弟和姐妹,又哪兒來的兄妹與姐弟?”
東方白又是一愣,對啊。
夏景昀接着道:“臣推測,決定我們生男還是生女的,應該是我們體內的一種物質,男女之間各出一件,所謂陰陽結合,便有了子嗣。但子嗣的性別長相則會隨着這兩件東西的情況而變,就好比黃色加上赤色就是橙色,而黃色加上藍色就成了綠色。”
東方白聽得似懂非懂,“還能這樣?”
夏景昀點了點頭,“我們的人體也是極爲奧妙,道藏之中有言人體亦如秘藏,自成一派天地,或許在我們每個人的體內,也真的有一片神妙天地。比如身體破口流血,便如那大河決堤,就有無數我們肉眼難見之小人搬運者沙袋堵住缺口,映在我們眼中,便是傷口止血結痂。”
東方白聽得目瞪口呆,阿舅口中往日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倒也不少,他勉強也都能聽懂,但今日所說,怎麼感覺這麼荒誕呢!
“不信?”夏景昀扭頭笑道。
東方白也沒藏掖,果斷點了點頭。
“就知道你不信。走,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說話間,夏景昀帶着東方白走到了一個有護院嚴加看管的小院中。
推開門,東方白就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歎。
只見屋子裡整整齊齊地擺着許多工具以及各種備件,基礎的尺子、棍子都按照不同的尺寸準備了好幾件,對已經對物理化學小實驗產生了濃厚興趣的東方白而言,簡直是個玩具天堂。
“本來是打算在宮裡爲陛下打造一間屋子的,但是言官那嘴可不饒人,給他們這等好機會,就算不敢罵陛下,把臣罵個狗血淋頭那是鐵定的,所以,只好在府中設了一間房,回頭陛下可常來。” 說完他沒有等着東方白的感謝,而是拿起桌上的一個木盒,緩緩打開,從中取出一個小物件遞給東方白,“陛下看看這個。”
東方白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此爲何物?”
“此物名曰放大鏡。臣也是用此物看了之後,才生出方纔那諸多奇想,陛下不妨試試。”
說着夏景昀又取出一張紙放在桌上,讓東方白坐在椅子上用放大鏡看着。
東方白將信將疑地投去目光,差點嚇得一下子丟了出去。
原本細若蚊蠅的小字,在鏡面之下,竟變得如孩童巴掌般大小!
待他平復驚惶,收攝心神,慢慢看去,終於體會到了這個鏡面的神妙。
“陛下不妨再看看這個。”
說着夏景昀遞來一片常綠灌木的葉子,東方白湊上一看,只見平日忽略的葉子之上,竟有許多清晰而繁密的紋路,而紋路之下,竟似有一個個的小格子,但當他試圖看得再清些,怎樣瞪大眼睛卻都徒勞無功。
“這鏡面只能放大到這個程度。”
夏景昀笑着開口,“我已經將具體的製作之法告知了將作監的張少監,待他做出更好的,一定早日獻與陛下。”
東方白連連點頭,眼神中滿是期待。
夏景昀緩緩道:“這花葉也好,砂石也罷,雖細微,內裡或許皆有乾坤,便如佛家那句一花一世界。”
東方白感慨連連,“天地之間,果有神妙。”
“不過陛下,臣斗膽多言一句,這些東西在尋常讀書人看來,皆是奇淫巧技,非爲正途。臣雖不認可,願深研窮究天地至理,但陛下身爲天子,自當以治國理政,撫育萬民爲首重,切不可沉迷其中,荒廢國事,否則臣百死莫贖其罪,更對不起爲了陛下登基嘔心瀝血乃至獻出性命的仁人志士。”
看着夏景昀一臉正色的樣子,東方白也笑了笑,“爲了朕登基,耗費心力最大的不就是阿舅和母后嗎?”
他站起身,身板雖小,但已有了幾分帝王氣度,“阿舅放心,我知道我這位置得來得有多麼不容易,斷然不會荒廢的。三位老師不日便將進京,我也會如往日一般,悉心向學。”
夏景昀下意識地伸出手,而後反應過來,連忙往回縮。
不料卻被東方白抓住,扯過來按在了自己的腦袋上,衝着他咧嘴一笑。
夏景昀的臉上露出欣慰,輕輕地揉了揉。
“阿舅,朕今天也會有禮物送給你。”
“哦?什麼啊?”
“你別急,等到了午後就知道了。”
東方白賣了個關子,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
午後,剛剛回府小憩了一陣的蘇老相公又被叫入了宮門。
一頭霧水的他,在瞧見了同樣進宮的秦老家主之後,便恍然明白了過來。
“二位國公皆是人傑,哀家相請所爲何事,想必無需多言了吧?”
隔着珠簾坐着的德妃輕飄飄的一句話,將難題拋給了兩位老頭兒。
你倆不是聰明嘛,那就先讓你們倆自己來爭吧。
蘇老相公老神在在,並不開口。
秦老家主低眉順目,仿若入定。
德妃也不生氣,三人就這麼好像在參閉口禪一般,殿中一片寂靜,只有綿長的呼吸此起彼伏。
“老臣斗膽,請問太后娘娘,可是想讓我們兩家之嫡女皆嫁予令弟?”
最終,到底還是蘇老相公這個朝臣似乎“更顧大局”,率先開口。
而這一開口,也彰顯了這位老人閱盡世事的睿智。
蘇、秦兩家,皆是難得之臂助,以當下之情況,除非德妃已是帝王心性,開始忌憚防備夏景昀日後尾大不掉,有意限制,否則以他們的關係,絕不至於讓夏景昀放棄哪一個人。
而且,若是想要說服某一方退出,也不該將兩人同時請來。
可偏偏蘇老相公就像是沒參悟到這一層一般,看似愚笨地問了一個很淺顯的問題。
而稱呼也很是微妙,不是建寧侯,不是夏景昀,而是令弟。
德妃自然也聽懂了,微笑道:“陛下能夠登基,阿弟居功至偉,他生性光明磊落,又愛護百姓,哀家相信他會是一個好的臣子,斷不至於猜忌提防與他。而他與二位國公家的貴女皆是情投意合,既然如此,哀家又有何理由,不幫他完成所願,又有何顏面,讓他放棄任何一個心愛之人?”
說到這兒,她在心頭默默一嘆,手不自覺地捂在了小腹位置。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蘇老相公又問道:“此事可有先例?”
蘇家和秦家都是頂級世家,夏景昀雖然如今勢力不凡,但一個攀附權貴,賣女求榮的名聲,他們還是不想擔的。
德妃笑着拿起手邊的兩本冊子,讓袁嬤嬤分別遞給了兩人。
“這是禮部尚書韓學明自古籍中所尋。”
蘇老相公接過一看,心裡不由暗罵,韓學明這狗東西,分明是半抄半編的。
不過轉念一想,估計也就他這種博覽羣書的人能發覺其中錯漏,至於旁人,又有幾人看得懂呢!
而且他着實很喜歡此番商談的氛圍,沒有什麼藏在背後的權力要挾和考量,有的只是真情實感。
因爲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蘇炎炎和秦璃都已經鍾情夏景昀,從實際情況上來說,不嫁給夏景昀別人也不大敢娶,太后完全可以反過來拿捏他們的。
但是太后沒有,不僅沒有,也沒有讓他們在同意這場婚事的同時,還讓他們交出一部分實權,以削弱這個聯姻集團的勢力,反倒是略帶着幾分懇求的意味來友好相商。
這代表着太后真的當他們是自家人。
自家人之間,把意思傳達到了就行。
他精通權術,不代表他沒有人的感情。
於是他不再說話,秦老家主順勢接過話頭,緩緩道:“雖是共嫁,但總有區分,否則令出兩門,家宅何安,子嗣如何傳承?”
在太后面前,他到底是收斂了言語,並未說出什麼嫡庶之言。
蘇老相公也平靜地等着德妃的回覆,這一點確實是重中之重。
德妃微笑道:“既都是正妻,那自然都是嫡子。至於府中後宅,蘇家從政,秦家經商,蘇家洞庭明珠素有明事決斷之才,秦家中京瓊花經營鳴玉樓世人共贊,一人執掌家中事務,一人執掌家中財權,各有所長,各有所安,各有所恃,豈不正是珠聯璧合?至於傳承,那就看各自的肚皮了,左右還能過繼回孃家繼承家業,怎麼也可以有個好前程不是。”
她這些日子都在記掛着這件事,爲之思慮了良久,總算是琢磨出了一個自覺萬全的道理。
蘇老相公和秦老家主各自沉默。
德妃笑着道:“若是二位國公同意,陛下便會親自下旨賜婚,哀家已請了塗山三傑爲婚禮作賦,禮部操辦,必不至辱沒了二位貴女。”
這話一出,尤其是塗山三傑的名頭一亮,兩位老人也不好再裝。
“老臣願憑娘娘吩咐。”
——
當日下午,兩則消息接連傳遍中京城。
先是太后娘娘竟查出了身孕,有了先帝遺腹子。
接着又是陛下親自賜婚,着禮部擇良辰吉日,舉辦婚禮。
再加上明日的慶功大典,整個中京城都被這三喜臨門徹底點燃。
隨着一夜歡慶,大夏崇寧二十四年初冬,一場宣告朝堂新勢力新格局徹底奠定的慶功大典。
來了!
這場激起整個大夏朝野劇變,皇位更迭的巨大風波本身,也即將在這場大典後,劃上句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