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十分同意先前諸位大人所言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
夏景昀一開口的第一句話,則讓堅定的主戰派目瞪口呆,繼而大失所望,而原本害怕被其駁倒的主和派則瞬間大喜過望。
原本老神在在的蘇老相公和趙老莊主卻依舊坐在凳子上,如老僧入定,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如今朝堂動亂方休,四方戰亂未平,若是觸怒北樑,北樑興兵來攻,雖有西線和中線邊軍固守,但亦有大難,此爲一害。”
“若同意北樑此番提議,雨燕州落入逆賊東方平之手,雨燕州所在之北疆東線天險盡喪,北樑大軍隨時可從雨燕州兵出狼牙州,如今之困窘,一日未收復雨燕州便會存在一日。”
當夏景昀說出這句話,衆人的面色再度一變,聰明如他們都反應了過來,夏景昀的目的何在。
“更爲關鍵的是,如若答應了北樑所言,我等所行,與割地求和何異?令自己的子民陷於帝國蠻子與逆賊之治下,哀嚎痛苦而不得救,這是撫育萬民的帝王應該做出的決定嗎?此議若成,必遺臭萬年而爲後世所唾棄!”
“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假,但卻要分清其本質,真正衡量出輕重!一年止戰,豈能只瞧見北樑一年不會南侵的片刻苟安,而瞧不見我們一年無法收回雨燕州之土地子民?瞧不見我們要縱容逆賊和敵國在我們的土地上耀武揚威?瞧不見此舉將置太后與陛下於何地?瞧不見背後的萬世罵名?”
“在這兒,本官有一句話送予諸位,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兩國相爭,你死我活,北樑絕不會因爲我們的退縮而收手,他只會因爲我們的強大而忌憚!”
擲地有聲的話,在大殿之中久久迴盪。
那句【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也在人心中久久顫動不休。
但朝堂爭論,爭的從來不是誰有道理。
大家所站的立場,也從來不是單純的誰有沒有道理。
萬文弼緩緩開口,“建寧侯此言有理,但老夫還是想問一句,若是北樑傾國而來,我等又能如何應對?非是我等願意做此喪權辱國之事,然事已至此,便如那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計將安出?”
聽見這句平平無奇的話,蘇老相公和趙老莊主卻齊齊睜眼,趙老莊主更是眉頭微皺。
萬文弼這話看似平淡,實則暗藏幾分禍心,如今夏景昀已是中樞重臣,若是張口就來什麼一寸山河一寸血,我朝男兒皆可披甲之類看似熱血實則沒有什麼用的話,再配上他本身的年輕,這便不免就要遭人看輕。
而一個人被從根本上否定和質疑之後,他先前所說的那些話再有道理也就不再那麼令人信服了。
這也是許多人爲何都會選擇在政爭之時,攻擊對手的私德的原因。
夏景昀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並沒有上當,而是緩緩道:“萬相此言,問到了點子上,想必這也是諸位心頭的擔憂吧?”
“我們不妨冷靜下來,好生分析一番。我們已經派了大軍,前去狼牙州迎戰,北樑使臣的到來已經印證了北樑並沒有舉傾國之力襄助東方平的想法,只要贏下這一仗,東方平的兵鋒自然止步不前,我們也有整頓內亂,集結兵員反攻的時間,有什麼必要非得給自己立一個誓言來約束自己的行爲?諸位不會以爲北樑那麼好,只有他們自己立誓而不管我們吧?”
“至於說什麼北樑傾國而來,本官已經致信安國郡王,安國郡王的回覆是讓我們放心,西線和中線絕不會出問題。”
夏景昀環顧一圈,“我們難道不相信那無數次挽救社稷與危難的無當軍,不相信在汜水關前三千破五萬的小軍神,而要去相信狼子野心的北樑虎狼一句輕飄飄的承諾嗎?”
衆人被這番話說得無言以對,似乎支持議和就是不支持安國郡王,那誰敢啊!
安國郡王回京,那可是真敢揍人的。
羣臣一片緘默的時候,趙老莊主緩緩道:“建寧侯,你這番話說得不錯,但是東線如今局勢未定,戰果未知啊!”
“那就等着戰果出來!”
“等?”趙老莊主一挑眉,“那北樑人那邊?”
夏景昀知道趙老莊主這是在幫他查漏補缺,順便搭話遞梯子,聞言嗤笑道:“他們所謂改價之說,無非就是恐嚇罷了。再說了,我等真淪落到了任人魚肉的地步,哪怕已經簽了議和文書,北樑就真的能忍得住不入侵嗎?薛文律遠道而來,與樑都相隔千里,一切早就是計劃好的。”
趙老莊主聞言點頭,“如此,老夫便沒意見了。”
他這一說,除了幾個中樞重臣,誰還敢亂冒頭啊。
而中樞重臣更能審時度勢,看懂其中內情,故而齊齊閉嘴不言。
高臺上,眼見辯論落幕,德妃便緩緩道:“北樑狼子野心,不可輕信,夏愛卿此言鞭辟入裡,哀家是認同的。便依此論,暫將北樑使臣穩住,靜待狼牙州戰果。白雲邊。”
白雲邊應聲出列,“臣在。”
“你的差事辦得不錯,接下來繼續由你陪同北樑使團,將其穩住。”
“臣,遵旨!”
——
鴻臚寺的驛館之中,北樑使團讓手下人把守着門外,三人聚在房中說起了話。
畢竟是在敵國京城,哪怕在密室中,耶律文德也下意識地低聲道:“世子殿下,您覺得南朝那個娘們兒會同意嗎?”薛文律淡淡一笑,“娘們兒?就南朝太后的風姿,哪怕我大梁又有幾人能比得上?雖爲敵國,還是要有基本的尊重啊。”
耶律文德尷尬一笑,“口誤口誤,這不重要。”
薛文律也沒抓着這點多說,微微搖了搖頭,“這事兒其實我也說不好。”
他看着面露疑惑的兩個副使,悠悠道:“還記得我與你們說過的話嗎?南朝能夠抗衡我大梁多年,不論朝野,都是有人傑的,朝堂之上更無需多說。只不過,在這花花世界裡浸淫得久了,性子難免會慢慢變得懦弱膽怯,刀兵鐵血之事,對他們而言,遙遠得已成了骨子裡的排斥和恐懼。所以,本世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頭能佔到上風。”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南朝昂貴而精緻的茶,發出一聲滿足的感嘆,“不過本世子能夠確認的是,不論如何,今日之事拋出來,心懷恐懼的他們應該不敢再讓那惱人的白雲邊來惹事了。”
耶律文德和元文景想起昨日的經歷,也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們也算見多識廣了,但也沒見過比那位還能惹人暴躁的。
正想着,房門被人敲響,“世子殿下,南朝來人了。”
房中三人對視一眼,整理妝束,起身走了出去。
一打開房門,三人就瞧見了白雲邊那張笑意吟吟的臉。
三人的表情齊齊一僵。
“咦?你們這表情,不會是不歡迎本官吧?”
白雲邊彷彿不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厭一般,一臉單純的疑惑。
“咳咳。”薛文律尬笑兩聲,“白大人前來,可是貴國已經有了定論了?”
“到底還是年輕啊,就是這麼猴急。”
白雲邊彷彿對自己的年齡沒點B數,搖頭感慨了一句,“這事情呢,雖然不小,但是我們朝中諸事繁雜,太后和陛下也有許多事情要處理,總得一件件來嘛。會輪到你的,放心。”
明明比白雲邊還大了幾歲的薛文律按着那顆忍不住躁動的心,緩緩道:“貴國之內政,本使自不會插手。但可別忘了本使今日的話,過了今日,可就不是這價格了。”
白雲邊不以爲然,“你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像什麼嗎?就像那個銀樣鑞槍頭一臉騷氣地放着什麼一會兒讓你下不來牀的狠話。”
他身子前傾,“真的猛人,嗯,就像本官這種,從來不屑於用什麼口頭恐嚇,都是直接用實際行動征服的。但問題是,你們能行嗎?”
“放肆!我看你是不見棺材”
耶律文德的怒喝被薛文律伸手按住,薛文律微眯着眼睛,“堂堂進士出身,以才名著稱的白大人,在兩國邦交之時,竟能說出這等粗鄙之語,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大開眼界。”
白雲邊一怔,嘆了口氣,“本官這不都是遷就你們嘛,以爲你們北樑人都喜歡這個調調呢!看來本官高估了你們的粗鄙,本官今後一定注意。”
鴻臚寺卿跟在身後,把頭埋得更低了,白大人這簡直是在人家的臉上載歌載舞啊,我要是北樑人估計都要忍不住拔刀了。
但薛文律畢竟不是那麼簡單的人,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氣,“白大人若無別的事,那就請回吧。”
白雲邊連忙道:“別啊,本官奉太后和陛下之命,今日要陪着諸位,好生領略一番我中京風物呢!”
我是挺想領略的,但不想跟你.薛文律腹誹一聲,冷冷道:“本使旅途勞頓,今日乏了,不想出門。”
“那本官就在這兒等着,你們今日想出門的時候叫我。”
“我們今日都不打算出門了!”
看着白雲邊一臉遺憾地離開,北樑使團衆人竟有種躲過一劫的輕鬆。
當天夜裡,一隻信鴿撲騰着翅膀,落進了流雲天香閣的鴿房中,幾乎同時,另一隻信鴿也飛入了重建起來的黑冰臺中。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薛文律的房門就被人砰砰砰地拍響。
“誰啊!”
還沒睡醒的薛文律沒好氣地拉開房門,燈火招搖下,白雲邊那張惱人的臉如噩夢般出現在他的面前。
“世子殿下,今日第二天了,你們今天什麼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