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此行任務繁重,他們一行只在廣陽郡逗遛了兩日,便又接着啓程繼續巡視之旅。
而接下來的一路上,耶律採奇一次又一次被打開了.眼界。
當他們來到尚古郡,遇上當地糧倉失火,雖然全力搶救,但地方的糧食還是被燒了一多半,於是當地米價應聲而漲,同時城外剛剛安頓好的勞工和歸鄉流民們的口糧遭到威脅,局勢堪危。
當夏景昀抵達,前後瞭解了一遍事情的經過,直接將城中幾家米行的掌櫃抓起來一審,立刻便從中找出了真兇。
而後便是雷霆一怒,將幕後主持此事的一個地方大族直接抄家,從他家中抄出的餘糧,補足了官倉的損耗,都還有多,局面便立刻得到了平息。
等到了榆陽郡,古瓶縣,有兩個鄰村,一個叫元家村,一個叫阮家村。
兩村爲了爭奪一塊交界處的土地所有權,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差點械鬥。
而兩村所爭奪的那塊地,赫然便是此番榆陽郡以工代賑制定的一條大型灌渠的所在。
解決不了這塊地的問題,這灌渠就修不了。
灌渠修不了,工程便只得停了,工程一停,流民和佃戶奴僕們就閒了,這一閒下來容易出事不說,出於預算控制的考量,榆陽郡那邊也不可能發工錢了,一來二去的就容易鬧出矛盾。
好在緊要關頭,夏景昀到了,他都沒休息,當即找來兩村的頭人,問明瞭情況。
簡而言之就是雙方都堅持那塊地是他們村的,朝廷佔用之後補償的耕地,也應該給到他們村。
而古瓶縣令和榆陽郡守也都說這是筆糊塗賬,當地那些積年胥吏都理不清楚。
夏景昀聽完先沒表態,而是叫來陳富貴安排了幾句,接着便當場宣佈,既然爭執不下,那就簡單,一邊一半。
看得耶律採奇連連點頭,覺得這個法子頗有大梁風範,這看似文弱的男人也有幾分豪氣呢!
而後消息宣佈,元家村的人憤憤不平,咒罵貪官污吏,糊塗透頂,而阮家村衆人則興高采烈,歡欣鼓舞。
榆陽郡守和古瓶縣令對視一眼,愣是沒敢吭聲。
就在這時,一個元家村的男人和一個阮家村的人卻忽地又扭打廝鬧了起來。
夏景昀當即命人喝問,原來兩人又因爲一頭牛爭執不下,都說那牛是自己的。
夏景昀這次聽完都懶得問了,直接說還是那麼辦,爭執不下,一人一半,當即命人把牛殺了,一邊給了一半牛肉。
這次,輪到阮家村的罵,元家村的人高興了。
這時候,夏景昀才終於露出真面目,當即宣佈,從衆人的反應可知,耕牛乃阮家村所有,由古瓶縣賠償一頭耕牛給阮家村,牛肉用於工人口糧;而土地歸元家村所有,一應所得皆歸屬元家村。
有着先前明眼人都能分辨得出的情緒對比,村民們也都心悅誠服或啞口無言,不好再多說什麼。
而背地裡唆使此事的人,在建寧侯放出想要查出幕後黑手的風聲之後,也瞬間偃旗息鼓。
包括耶律採奇在內的衆人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建寧侯的心思,這東西被點破之後,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但是能夠在那麼緊急的情況下,想到這樣的方式來服衆,就不是等閒之輩了。
而等耶律採奇事後知道那頭耕牛的爭執是夏景昀提前便讓陳富貴暗中聯繫的之後,忽然覺得大梁風範好像也不是那麼的好。
接下來,范陽郡、博海郡、西燎郡,一通走下來,一行人幾乎腳不沾地,但疲憊的臉上,眼中都閃爍着光彩。
這是一場如同姜玉虎一身轉戰三千里一般,好似秋風掃落葉一樣,在整個雨燕州大地上不斷解決問題,打下一片安寧的華麗演出,更是一趟能夠給他們帶來無盡成就感的旅程。。
而耶律採奇在這個過程中,親眼目睹了夏景昀的種種天馬行空的操作,終於對那迥異於北樑莽夫的氣質有了真正的理解。
原來,安邦定國,不一定要金戈鐵馬;
原來,萬民擁戴,不一定是兵強馬壯;
原來,乾坤可以只在腦海,原來雲雨可以隨手翻覆。
當她在回程的路上,終於忍不住問起,“你覺得你和姜玉虎誰更厲害?”
夏景昀想了想,微笑着道:“將十萬之衆,鎮千里之域,戰必勝,攻必克,我不如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們不相上下;積勢而起,借勢而生,順勢而爲,權謀機變,理政安民,他不如我。”
說完,他又看着耶律採奇,“這些話,還請耶律姑娘別告訴靖王殿下。”
耶律採奇挑眉笑道:“怎麼,怕他驕傲不成?”
夏景昀搖了搖頭,“不是,怕他不服氣揍我。”
耶律採奇噗嗤一笑,旋即看着那張不得不承認其俊美無瑕的側臉,那臉上哪有一點怕被人揍的懦弱。
當一個人能夠如此調侃地說出這些東西時,就說明這東西完全是他不在意的事情,而眼前這個男人,就是這樣的人。
他雖然個人勇武上不突出,但他的智謀、風采、氣度,卻比起那些只知武勇的莽夫,強出不知道多少倍。
雖然學到過很多東西,但卻並未經歷過情愛的北樑郡主並不知道,她的思想,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很危險了。
——
就在夏景昀帶着耶律採奇遊遍了雨燕州的山水,準備返回州城之際。
樑都之中,也有了新的變化。
在七大姓的合力之下,北樑朝政順理成章也衆望所歸地平穩了下來。
耶律石的手腕自然不是先前薛銳那等貨色能比的。
擁立景王薛繹上位的第二日,便倡議並操辦了祭祀先帝的盛大行動。
新帝帶着他,他領着羣臣,一道祭拜先帝,一通禱告,怒斥了薛銳弒君弒父的狼心狗肺,定下了大義名分。
同時,也奠定了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地位。
接着立刻操辦登基大典,封賞羣臣,論功行賞,平衡各方。
不僅先前跟從乃至直接支持薛銳的七姓之人幾乎都未得追究,同時還拿出了大量的利益,分給了諸家。
他第一個動刀的方向就是四方兵權。
因爲六萬俘虜被砍掉右手大拇指導致了雪龍騎在實質戰力上的全滅,薛家理所當然又無可奈何地讓出了南面兵權,曾經的平北王完顏達從苦寒的北境換防到了富庶的南面,成爲新任鎮南王,完成了完顏家的升級;
宇文雲的宇文家重新掌握了兵權,駐防北境,獲封平北王。
雖然比起曾經富庶的南面差得很遠,但卻是重新得到了如今宇文家夢寐以求的兵權,自然開心不已,曾經因爲從龍之功被抹去的不悅瞬間消散,堅決擁護起定西王的統治來。
而慕容家執掌的東面,也被增加了一萬的定額兵員,可以慢慢恢復鷂鷹騎的建制。
以他們在這場變局中的表現,能維持住現有利益就算好的,如今額外給了好處,慕容家自然也沒有話說。
但薛家也不是完全被打壓,定西王大度地在他所鎮守的西面讓出了包含幾個頭下軍州在內的一大塊地盤,留給薛家慢慢補充重建雪龍騎和虎豹騎。
同時原本的鎮南王薛宗翰,則直接被加封一級,成了忠親王,依舊在軍中領兵。
這般高風亮節的姿態,讓薛家也說不出什麼來。
至於朝堂之上,元、裴兩家,各有收穫。
兩位家主都被加了極其難得的榮職和虛銜,雖然看似無用,但文官系統講究的就是這個。
最關鍵的是,因爲當初對耶律石支持的不同,讓耶律石可以很理直氣壯地對元家進行了額外的照顧,悄然拉開了元、裴兩家之間的差距。
裴家因爲沒有實際兵權,家族的那點私兵在其餘諸姓都安穩的情況下,也折騰不出什麼浪花來,無奈只能將注意力都放在了元家身上,與其明爭暗鬥,成了唯一的失意者。
而朝堂之上被裴家讓出來這些位置,則被耶律石悄然拿下,安頓給了自己人。七姓各安其份;
景王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老實地當起了坐皇帝;
耶律德也在悄然行動,待到大局抵定之後,慢慢嶄露頭角,給追隨耶律家的人以充足的信心;
其餘如繡衣局令狐衍、中書舍人王若水這些重臣們,耶律石也都各加安撫,各自都老老實實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當耶律石忙完了一日的政務,緩緩走回了定西王府,耶律德主動地迎了上來,向他彙報起各方的情報。
耶律石默默聽完,又問了幾個問題,聊了幾句,門外便傳來一聲通稟,“王爺,繡衣令求見!”
耶律德微微皺眉,但耶律石卻十分平靜,“請到客廳。”
說完起身走出,昂首闊步,再不見半分當初在先帝面前那份拘謹和佝僂。
客廳之中,大梁繡衣局繡衣令令狐衍行禮之後,不敢怠慢,直入主題,“王爺,剛剛接到了繡衣局中京分部三星急信。”
繡衣局急信分爲三檔,三星爲最高檔,這一點耶律石也知曉,又是來自中京,神色悄然鄭重了幾分。
“信上如何說?”
令狐衍遲疑地左右看了看,耶律石平靜道:“本王府上,絕對安全。”
令狐衍欠了欠身,但依舊低聲道:“南朝黑冰臺前首座玄狐,找到我繡衣局南朝主事尉遲弘,欲與之共謀行刺南朝皇帝之事。”
這等天大之事,卻沒有在耶律石的面上掀起絲毫波瀾,“尉遲弘如何決斷?此事如今進行到什麼步驟了?”
令狐衍恭敬道:“此事雖對於我大梁百利而無一害,但事情太大,尉遲弘眼下只是努力配合,但並未全力出手,同時命人快馬親自回報,下官剛剛接到消息,立刻就來稟報王爺了。”
耶律石聞言看了他一眼,“此事對我大梁確有百利,但卻並非無害。南朝若是真的帝位更迭,或是新權臣上位,你覺得他們最快樹立威信的辦法是什麼?”
令狐衍一愣,旋即面色一變,“還是王爺高見,下官差點鑄成大錯,下官這就派人告知尉遲弘,破壞此番行事。”
“非也。”耶律石搖了搖頭,“樑都距離大夏太過遙遠,飛鴿也需至少兩三日,恐怕事情已成定局。更何況,若能打斷大夏復甦之進程,令其再陷虛弱,對我大梁亦是好事。你告知尉遲弘,可以配合,但存身爲要,無需勉強,成敗皆可。”
“下官這就去安排。”令狐衍恭敬點頭,而後起身告辭。
待其走後,耶律德從耶律石身後的牆後走出,“父親,您將來不是還希望與南朝建寧侯合作,共謀大事嗎?此事爲何還要?”
耶律石平靜道:“我與他的合作並非是唯一的出路,我更沒有理由將與他的利益放在大梁朝廷利益之上。”
他看着耶律德,“如今南朝太強了,那種朝氣蓬勃的姿態,令人心悸,即使是要合作,我也更希望能與一個平等的對手合作,而不是仰人鼻息地求人施捨。”
耶律德緩緩點頭,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半死不活的南朝纔是好南朝,被動防禦的南朝纔是好南朝,與南朝交好,並不意味着他們要替南朝解決前進路上的困難。
他們只會去幫着南朝解決那些有利於他們的困難。
“對了,採奇丫頭最近怎麼樣?”
“最近正跟着南朝建寧侯在雨燕州各地巡視。”
耶律石沉吟了片刻,“給夏景昀傳信吧,告訴他此事,讓他早作防備。”
耶律德眉頭一皺,耶律石看了他一眼,考較道:“你分析一下爲何如此?”
耶律德想了想,恍然大悟,“玄狐既然已經與繡衣局攤牌,此等大事必然不可能拖得太久,說不定此刻就已經開始行動。而父親命我此刻告知夏景昀,等他快馬趕去中京,最快也是四五日之後,到時候玄狐如果成功,新勢力立足未穩,他挾威而至,必是一番好鬥。而玄狐不成功,如此慌亂一場,南朝也必然迎來一場大清洗,我大梁自可收漁翁之利。”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同時還能賣夏景昀一個天大的人情,未來總會有索要回報之時。”
耶律石點了點頭,沒再多說,“去辦吧,保密。”
耶律德重重嗯了一聲,帶着幾分激動,匆匆下去吩咐。
——
雨燕州城,出去了大半個月的夏景昀帶着隊伍回到了州牧府中。
而此時,新任的雨燕州州牧已經走馬上任了。
赫然正是憑藉在京兆尹任上做得口碑十分不俗的蘇元尚。
能有他這樣的能臣幹吏,坐鎮雨燕州,雨燕州的一片大好局面定然可以得到良好的維持和發展。
而這番安排,自然也體現了德妃對夏景昀在雨燕州辛苦勞動成果的重視。
夏景昀喜出望外迎了上去,而蘇元尚也開心地上前,互相站定,鄭重一拜!
站在後面的姜玉虎見狀輕哼一聲,負手望天。
但旋即,蘇元尚臉上的笑容就緩緩凝結,疑惑地看着夏景昀。
夏景昀扭頭,瞧見了一臉大方自然地走來的耶律採奇,明明沒幹什麼的他心頭沒來由地一慌,連忙道:“這是大梁定西王耶律石的孫女大梁安樂郡主耶律採奇,代表定西王前來商議一些大事的。”
蘇元尚只是第一時間有些錯愕,又因爲本身是蘇家人,多少帶着那麼一點點的不悅,但旋即反應過來自己哪兒來的資格對別人的私事指指點點,更何況少年風流在文人羣體之中壓根就不算什麼原罪,等夏景昀這麼象徵性地一解釋,便立刻恢復了正常,恭敬行禮,“蘇元尚見過安樂郡主。”
耶律採奇按照北樑禮節回了一禮,衆人寒暄一番便走進了府中。
夏景昀和陳富貴等人稍作歇息,洗去一身風塵,那邊蘇元尚就派人來邀請了。
到了書房之中剛坐下,姜玉虎也過來了。
夏景昀笑看着蘇元尚,“這次怎麼把你派來了?”
蘇元尚笑了笑,“先前各方都在爭奪這個人選,中樞也遲遲拿不定主意。誰都知道經過你的梳理,這兒多半是個出功勞的好地方,都想來爭。太后娘娘也要維持各方平衡,不好偏私得太過分。相持不下之際,還是一直不偏不倚的楊相上書,說雨燕州局面難得,還是要開個好頭,應該派一個能夠承繼你思路之人,於是太后娘娘就順勢定下了我。”
夏景昀面帶調侃,“那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若是後面出了岔子,別怪我跟你翻臉啊!”
蘇元尚點了點頭,“你如此辛苦,將局面收拾得如此清晰,我若還出了岔子,也無顏見你了。”
“你倆就別在這兒互相吹捧了。”
姜玉虎癟了癟嘴,看着夏景昀,“打算何時回去?”
夏景昀想了想,“就這幾日吧,與蘇先生交接一些細節之處,便動身回去了。”
“幫我把觀音婢帶回去,交給二叔。”
“啊?”
夏景昀一愣,姜玉虎挑眉,“有問題?”
“行吧!”
夏景昀一想這活兒好像也只有自己能幹,但是自己帶着個耶律採奇,若是又抱個小姑娘,炎炎和阿璃怕是會直接不讓自己回府了吧?
正想着,陳富貴忽然敲門通報,“公子,北樑定西王有使者到了。”
夏景昀眼前一亮,嘿,這還真是說什麼就來什麼,要接走耶律採奇了嗎?
旋即心頭又生出一陣不捨,還沒來得及發生點什麼呢,這就要走了啊!
呸!渣男!
他又再次鄙視了一番自己的靈魂,然後收攝心神,匆匆而出。
但等他見到使者,聽完他的言語的瞬間,一切的旖旎心思都化作煙消雲散,只剩下滿心的震驚。
“建寧侯,我家王爺飛鴿傳信,貴國前黑冰臺首座玄狐陰謀刺殺貴國皇帝,欲求我朝配合,望建寧侯急加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