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水島川空瞳孔緊縮。
她這一刀明明砍向的是蘇明安的肩膀,可在最後關頭,畢維斯使用符篆,讓她的刀偏離了一段距離,刺入了蘇明安的心口。
蘇明安雙手握着刀刃,暴雨沖刷着他顫抖的手指,指腹流出了絲絲縷縷的血。
有幾滴血濺在了水島川空的手背,讓她感覺彷彿被燙到。她居然開始感到害怕。儘管她在心中料想過蘇明安的死亡場面,但真正看到還是第一次。
他不再戰無不勝,他的瞳孔也會渙散……他原來是會死的。
蘇明安的手一點一點鬆開。
暴雨中,一切都顯得極爲灰暗。他的眼皮慢慢合成了一線。水島川空頭上的水晶冠冕是那麼耀眼,多棱面折射着光亮,像是昏暗宇宙裡亮起的恆星。
她的身後是一對雪白的翅翼。即使暴雨沖刷,翅翼也不會沾染雨絲。
神賜予她天使般的力量,於是她真的成了“天使”。她聽話,她就能變得這麼強,不需要付出任何犧牲,就能與辛辛苦苦走到這裡的他幾乎打成平手。就算他回檔,他也很難擊敗她和畢維斯等人的聯合。他們已經堵在了他的回檔點。
曾經他以爲水島川晴鑄造的【死循環】已經是最絕望的極點,現在他發現那種被堵回檔點的絕境,遠遠不能及現在。他如今面臨的【死循環】幾乎是一個接着一個,破了上一個也會迎來下一個。
刀刃附帶着深黑的能量,在他的身上蔓延,他看見自己的胸口開始長出細密的黑色觸鬚——這是……黑霧病。
水島川空刀上攜帶着黑霧病。
她的刀上爲什麼會有……
“這是淋雨的下場。”神靈的聲音傳遍大地:“一旦喚醒歷史,就會打開潘多拉的魔盒,比如黑霧病。”
不對。
蘇明安張了張嘴,黑色的血在嘴邊流出。
……特效藥是用來治療黑霧病的。你這樣說是在倒置因果。你是想……讓人們不敢淋雨。
“——你不是舊神,你是千年神話裡的魔王,你想與異種王同流合污,所以你纔會執意喚醒它。”神靈說。
……不對。
蘇明安的手緩緩擡起,他的手掌早已被割破,深可見骨的傷口橫亙在五指之間。
……你在污名我,神靈。我是舊神,不是什麼魔王。我執意要喚醒歷史也是因爲……我已經看過更深更恐怖的絕望。那是無人看見的、埋藏在時間深處的、被遮掩的……入骨的絕望。
“我不是……魔王……我是……舊……”蘇明安的手蓋不住自己胸口的大洞,那裡浸透了透骨的冷風。
“——你是魔王,蘇明安。異種王的意志即將臨於大地。這都是你所導致。”神靈打斷他,聲音冷得彷彿審判。
地面的記者將這一幕轉播至全世界。山田町一他們很難趕過來,聖城太遙遠了。
水島川空靜靜地望着。
有一瞬間,她以爲他的瞳孔正在失焦。各個細小的觸鬚從他的身體爬出,他的胸口、掌間、臉頰,都瀰漫着一層涌動的黑霧。
——看上去,他真的很像神話裡的“魔王”了。
“神女,別讓他死。”神靈說。
水島川空拿出了一塊木牌,這是屬於她的仙之符篆——【修復】。
他已經瀕死,可以直接控制住他,只要讓他維持基本的生存就好了。
星星點點的光暈在木牌上燃起,刺入他空洞的胸口,彌補着破損的大洞。明明是看上去很溫暖的治癒光輝,卻讓人渾身冰冷。
當仙之符篆的光芒淡去,水島川空也滿臉蒼白。使用仙之符篆讓她瞬間陷入了透支狀態。
耳邊大雨磅礴,卻讓人覺得萬籟俱寂。彷彿一整個世界的安靜都聚於此。蘇明安低垂着眼瞼,聽到一陣、一陣、一陣的歌聲。
那是世界各地歌頌舊神的歌聲。自他擁有舊神之名,他總能聽到世界各地人們的祈禱聲。
“你將人生光明,安康永順。”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然而這些歌聲離他太過遙遠。雨聲成爲了一個冰冷的殼子,沉悶,窒息。彷彿世界的疼痛降臨此身。那些聲音……在他耳畔愈發清晰——
“原來淋雨會激發黑霧病嗎?神靈是這麼說的。”
“可我想起了幾十年前的記憶……我原來還有家人……”
“諾爾——諾爾!!”
“聖城的支援趕到了,我們要撤退了,不然會死傷慘重!”
“那樣大雨會被停下的!”
“什麼魔王——舊神是我們的神!他纔不是什麼魔王——不是——”
“神靈在審判魔王!殺了魔王——殺了魔王!!”
昏沉視野裡,他的目光侷限於眼前的神靈。他望不見那些遙遠的身影,他們也幫不了他。
白色的髮絲逸散在雨中,像是簌簌的柳絮,神靈靠近了他。
“對於你,我感到害怕。”神靈說:“所以,應該不會有下一週目了。”
祂放棄了遊戲玩家的心態,不再打算開啓下一週目,也不會再給蘇明安翻盤的機會,就此終止世界大回檔。
水島川空的“修復”符篆會將蘇明安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制止他本身的回檔。時間線不會再發生逆轉,也不會再覆蓋任何人的記憶。目前的結果就會成爲永恆的定局。
這樣一來——
【將死(checkmate)】了。
“洗去你的記憶後,我們就作爲‘神’與‘天使’之間的關係,初次認識吧。”神靈說:“神女,動手。”
水島川空沉默地上前。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因爲這場戰爭,勝果跟她沒有半分關係。她僅僅只是一把刀——被神靈的言語蠱惑,幫神靈間接殺人的一把黑刀。
陰鬱沉澱在她的眉眼,即使是水晶冠冕也無法照亮她眼底的陰霾。她猶豫了數秒。
“所以……真的是第一次?”她輕聲問。
他無法逃走,也無法重來,所以這真的只能是第一次。
蘇明安沒有回答她。他的眼神是失焦的,也許他正在下意識屏蔽那些關於他的痛苦。這份痛苦令旁觀者都望而生畏。“快點吧,早點結束這一切。”薛啓夏滿身是血地爬了起來。
“是不是太殘忍……”青鳥微蹙眉頭,有些不忍地望着這一幕。
畢維斯雙手抱胸,捻着胸前嶄新的紅寶石。
呂樹的身影已經凝固,他已經明白了命運影院裡的自己爲什麼會反覆地在橋洞下揮刀,眼中再也沒有光芒。因爲他做不到,他什麼都做不到,即使到這種時刻,他依然只能看着。
蘇明安的敵人越來越恐怖。旁人再也難以跟上了。
水島川空微微嘆息。她的手中,換成了一柄鐫刻着天使紋路的潔白聖劍。這是神靈賜予她的聖劍,據說可以直接攻擊人的精神,就像san值攻擊。這也是除了蘇明安的審判之外,世界遊戲中第二個能夠直接降低san值的道具。她之前一直沒有用,因爲覺得不合適,現在卻必須要用。
刺穿他,抹殺他的精神防線,讓神靈能夠屏蔽他的記憶。這就是她現在要做的事。
——因她是“神女”,而他是“舊神”……不,他是神靈口中會帶來災禍的“魔王”。
當她一點一點擡起劍尖,指向他的肩膀。他的聲音傳來:
“水島川空。”
別將劍尖指向錯誤的對象。
她向前一步,劍尖前指。
“收手吧。”他說。
別將矛頭對準錯誤的人。
她的劍刃向上挑起。
“你的妹妹……也不會希望……你這樣做。”他不敢說出未盡之言——水島川晴已經死了,她的理想死在了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他的記憶能作簡陋的墳墓。然而他不能說,無論是他的志向,還是水島川晴的志向,都不能說……因爲這些都被埋在了只有他知曉的過去。
所以即使他提及妹妹,水島川空也無法明白。
如果水島川空刺穿了他,他的精神防線被斬碎,神靈就會瞬間抹殺他的記憶。一切就都完了。
所以,別這樣。
別這樣。
我們本來不是敵人。也有那麼一種可能……也許是隔船相望的遠行者。
別指認了錯誤的敵人。
“我也……不想,再說出那句話。”他說。
劍刃仍在向前。
“水島川空。”他又喚了一聲。
女人沒有停下。
“停下吧。”
劍尖向上揚起。
她的瞳孔也倒映着劍光。
他的瞳孔也倒映着劍光。
相同的黑色髮絲,相同的黑色瞳眸,沐浴着相同的劍光。
這多容易讓人想起那場大雨,也是相同的磅礴大雨。絕境中的青年躺在雨中,血與水一絲絲漫上,而老闆兔的身影在遠方屹立。
彼時少女的紅寶石吊墜散發着光芒,此時女人的水晶冠冕散發着相似的光。遙遠的光與近在咫尺的光,共同匯聚成了青年此時眼底裡的眸光。
青年望着這柄神聖的、純白的、美麗的聖劍啊——這麼說了——
“……你贏了。”
人類輸了。
於是也是相同的話語。
彷彿回顧相同的歷史。
彷彿重演相同的結局。
“刺啦——”
劍刃穿破血肉的聲音響起。
彷彿某種堅實的鐵幕被擊碎,某種彷彿靈魂被刺穿的聲音。
透明的水混雜着紅色的雨,一寸一寸沉淪。
那是極其亮眼的鮮紅色,折射着瑰麗的劍光,折射在二人相似的漆黑瞳眸之間。
蘇明安的身形後倒,水島川空的身形前傾。她的劍刃刺穿了血肉。
雨滴在他們之間落下。
然而蘇明安睜大了雙眼,水島川空的聖劍沒有刺穿他的身軀,而是刺穿了另一個人。
一道身影,驟然出現在了他們之間。她似乎想要將蘇明安從水島川空身邊拉走,卻再也無法伸手半分,聖劍刺穿了她的右胸,將她幾乎釘死在天空。
“啪嗒。”
小兔子手鍊滾落在地,漸漸染上灰塵。
水島川空料想過,可能會有人來救蘇明安。
蘇明安也想過,也許朝顏會來救他。畢竟他們之間有生命共享印記。十個周目……每一次他面臨絕境,最後都是朝顏來救。
但是,他唯獨沒有想到。
……此時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他幾乎沒什麼印象的人。
她的羊角辮在厚重的雨中耷拉着,像是快要枯萎的花。雙手展開擋在蘇明安身前,聖劍的尖頭在她的胸口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