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世代4年,蘇洛洛開始行動。
黑髮化爲粉色,漂亮的紫粉眼眸,頭戴惡魔小角——這個屬於她的互聯網形象,終於和那個平庸孤獨的女高中生道別了。
她開始接觸大量負面情緒,猶如一個因果網的“黑客”,推斷疊影牽動某根因果線的意圖。她不需要動太多腦子,神靈會幫她分析,她要做的主要只有一樣——抗住海嘯般襲來的負面情感。
蘇明安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正在照鏡子,鏡子中映出的是一張疲憊的臉。
但她望見鏡子中映出的蘇明安時,笑容立刻出現在了臉上,彷彿一種條件反射。她轉過頭,朝他笑了:“三個月,這次是三個月。你終於不再像之前一樣,終年都不來找我一次了。”
她拉住蘇明安的手腕,指向電腦屏幕,高興地道:“你看。”
屏幕上,直播間有上千萬的熱度,彈幕在屏幕中瘋狂滑過:
【魔王小姐!我的神!!】、【這輩子都離不開魔王小姐了。】、【她真的太好了,我好愛她。】、【魔王小姐還沒休息好嗎?】、【趣味生煎】、【她在化妝,直播間的觀衆們等一下哦~】……
這是蘇洛洛正在進行的任務,她穿越到了一個現世時代。這裡有發達的互聯網,但百分之百觸感的虛擬現實遊戲還沒有出現。在神靈的幫助下,蘇洛洛以“夢巡遊戲官方測試人”的身份,帶來了數個測試中的夢巡遊戲,讓觀衆們大呼這是劃時代的產物。她以此觀察人們的反應,構思更加合理的本土化處理。當遊戲測試完成,蘇洛洛就能完成因果線的構造。
她的人氣瞬間碾壓了各大主播,畢竟只有她能玩這些夢巡遊戲。
蘇明安能明顯感覺到,她已經不再荒蕪,如同一顆在沙漠裡漸漸生長髮芽的太陽花……她開始迎頭承接燦爛的陽光。
那麼多喜歡她的人……那麼多爲她刷彈幕、做周邊的人,漸漸填充了枯萎的她。
“——今天先下播啦!”蘇洛洛朝着直播間揮了揮手:“等明天,我帶大家前往一個正在開發的新遊戲,《樓月國》!據說是一個古風世界哦!”
【古風世界!哇塞!】
【之前的不對稱競技遊戲還沒看膩,就來新的了!】
【夢巡遊戲不愧是神靈賜下的!簡直是劃時代的藍海!前幾年大家還在玩電腦遊戲,今年就突然出現了這種虛擬現實遊戲。】
【真慶幸我生活在這個時代。】
【什麼時候開服啊?只有魔王小姐帶着我們看,我也好想進去玩玩啊……】
【魔王小姐是官方測試員吧,其他主播只能直播電腦遊戲,她卻能帶我們看這些測試中的虛擬現實遊戲。人氣直接碾壓。】
【我永遠喜歡魔王小姐!!!】
【+10086!】
【……】
“現在我只要一發帖子,一秒鐘就會出現幾十萬的點贊。大家知道我是夢巡遊戲的官方測試人,根本沒人討厭我,也不存在任何惡性競爭……”蘇洛洛興奮地說。
有了神靈作爲後盾,網絡上到處都是關於魔王小姐的讚美,沒有任何陰陽怪氣的聲音。
蘇明安點點頭。不管怎麼樣,只要她的夢想實現,就好。
但他瞥了眼自己的任務,微微一怔。
……
【(蘇明安)身份進階任務:幫助“蘇洛洛”完成願望。】
【任務狀態:未完成。】
……
……她的願望,竟然還沒有完成?
蘇明安很久以前問過她的願望。她想成爲排名第一的娛樂夢巡家,無論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都已經達成了。難道……她還有什麼別的願望嗎?
蘇明安問了出口,蘇洛洛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沒什麼別的願望。”
她盯着蘇明安看了一會,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嘴脣抿了抿,很輕地說:
“看……沒有污染的晚霞,算嗎?”
……第四次世界遊戲開始前,蘇明安與蘇洛洛的第一次對話,她就說,想看一場沒有污染的晚霞。
她曾看過一本童話書:在疊影還沒有出現前,天空是蔚藍色的,晚霞是清透的金黃,漸漸覆過來時,就像漫天的碎金,那是大自然極美的景觀。她小時候對此嗤之以鼻,覺得看晚霞還不如漫畫有意思,但看到蘇明安後,她忽然覺得……看一場沒有污染的晚霞,也許也很美。
“好。”蘇明安說。這個願望不過分。
他們聊了很多。蘇洛洛很珍惜這第二次的見面,聊了很多她夢想之中的家園。要有一片金燦燦的太陽花。晚霞出現時,漫山遍野都是搖曳的金黃色。陽臺上要有一個搖椅,可以放鬆地聽音樂,望着日出日落……
有那麼一瞬間,她或許是被這場景迷住了。
視線恍惚了好一會,才漸漸聚焦。
蘇明安看了看,房間裡堆積了很多的禮物盒,有粉絲用心寫的卡片。看來她真的被許多人愛着。聊到幾個很用心的粉絲時,她更是兩眼放光。
蘇明安從沒見過她這麼開心的樣子,她像在這一刻突然活了。
“……沒關係嗎?”蘇明安低聲說。
他剛剛看了接下來的計劃,接下來……她需要故意翻車。
畢竟她已經看到了很多的正向反饋,接下來,負向反饋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她必須直面龐大的惡意。
“……可以的。”蘇洛洛笑着:“我都是用皮套直播,他們找不出我是誰。他們只能對着一個虛擬的形象發泄惡意,不會影響我什麼。我會堅持下去的。”
蘇明安凝視着她,張了張嘴,還是什麼都沒說。
希望如此。
……
第三次見蘇洛洛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好像勉強了很多。
她的臉上有細微的藍綠色紋路。蘇明安的心微微抽動了一下。畢竟許多有污染的人,身上也會有類似的色彩,看來她的精神狀態很糟糕。
“我沒事,只是翻車而已……”蘇洛洛站在房間門口,沒讓蘇明安進去。
她“翻車”的方法,是拜託神靈發個神諭,說蘇洛洛的測試行爲是錯誤的,干擾了遊戲的正常發售。一瞬間,她背後的靠山沒有了,積蓄已久的惡意洶涌而來。
這並不是致死的錯誤,最多算是她本職工作失誤。但之前看她異軍突起不順眼的人,太多了。想討好神靈的人,又太多了。
她本以爲只會循序漸進地看到少量的惡意,卻沒想到人們一點就炸。一點火星燃起,突然成了排山倒海般的烈火。互聯網的惡意龐大到令她震驚,齊齊朝她壓來。
透過她肩膀,蘇明安看到了屏幕上的彈幕:
【她就是這種人啊!神靈都不要她了,她能是什麼好人?】
【終於翻車了,我早就知道她的“官方遊戲測試員”身份有問題!現在神諭一來,大家都知道她是什麼垃圾了。】
【就喜歡看她從高處摔下來,嘻嘻。】
【脫粉。】
【臉好看就行。】
【拋開事實不談,難道沒有她的問題……】
【偷偷告訴你們,她是我學妹,從高中開始就特別裝……】……
人身攻擊,誹謗造謠……四位數以上的一言一語,彙集成了成千上萬刀。濃暗的文字聚集在一起,襯得人是那麼渺小。
有關魔王小姐的負面言論越來越多。人們自以爲能迎合神靈的喜好,竭盡所能地辱罵這個名字。
有人說,她是真正的魔王,是侵略者派下來拖延夢巡遊戲的人。
有人說,她背叛了神靈,所以神靈纔會和她翻臉。
蘇明安得知這些後,肩膀在顫抖,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她好像不需要任何安慰,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
她朝他笑了笑,合上了門。
……
蘇洛洛從來沒想過離開公寓,進入現世時代後,她一直安安靜靜地在公寓裡直播。她遮蔽自己的真實容貌,只用魔王小姐的二次元形象直播。
但她沒想到,人們的惡意能到這地步。
有一天,網上出現了一條帖子:【找到了!那個假官方測試員真名叫蘇洛洛,來看真人照片!】
很快,論壇彙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各種言論開始出現:
【哇哦,開盒咯開盒咯。】
【兄弟有一手啊,她家住在哪裡?】
【她罪不至此吧……】
【現在神靈都不管她了,誰還能當她靠山?這女的耽誤了我們玩遊戲,就是在影響劃時代遊戲的降生!我爲啥不能罵她?】
【呵呵,從小事就能看出人品,垃圾。】
【沒聽過爆料嗎,她高中就特別裝。她之前一臉笑着安慰觀衆肯定也是假的,心裡還不知道怎麼嘲諷我們。】
【別這樣吧……】
【牆倒衆人推咯,誰管她。】
……
昏暗的房間裡,蘇洛洛打開了新收到的禮物盒。
這是她跑了幾里路去取的,以爲是某個粉絲的安慰禮物,比如巧克力或餅乾。
盒子打開,卻是一隻死老鼠,白紙上寫着一個血紅的詞“去死!!”
她平靜地關上了禮物盒,這種禮物她最近已經收到了很多。
她打開了下一個禮物盒。
看到裡面的東西,她臉上麻木的表情稍微變得鮮活了些,盒子裡是一板巧克力,旁邊用愛心卡片寫着【魔王小姐,伱是最棒的,別管別人怎麼說!】的話。
她捂住嘴。她知道自己面對的肯定是無窮無盡的惡意,但不代表着她對善意毫無期待。
她記下了這位愛心粉絲的署名,想着以後一定要回報,將巧克力送入嘴中,咔嚓一咬——
“唔……嗚嗚嗚……嗚嗚!”
“啊……啊啊啊啊——!!”
叮噹一聲,清脆聲響。
一枚刀片掉在地上,伴隨着鮮紅的點滴血跡。
劇烈的疼痛襲來,伴隨着刀割般的銳痛,她淚光朦朧地向着喉嚨眼摸去,喉嚨一個豁口正往外流着血,半塊沒融化的巧克力順着嘴角掉下,巧克力中間被精心切了一個空隙,恰好是能塞進刀片的形狀。
“啊……呃呃……啊啊——”
手指抽出,滿是淡紅色的血跡,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十指。一時想不通,到底要多大的仇恨,才能送她致死的刀片。
但她很快擦乾淨手指。
……沒事的。
即使是這樣也沒事的。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她能接受……
只是她沒想到……被自己愛的人們刺痛,會是這麼痛。
她打開抽屜,下意識想找熟悉的藥盒,卻發現藥盒裡已經沒有藥。她盯着乾癟的藥板看了片刻,放了回去。
她其實一直在吃藥,從沒停過。
哪怕是被人們狂熱喜愛的那些時日,她也一直在吃藥。躲在陰影裡的小女孩即使走到了日光下,面對鋪天蓋地的愛,感到的也大多是惶恐,是一種“我憑什麼得到這麼多喜愛”的恐懼,是一種“這種喜愛遲早會消失,到時候迎接的就是更恐怖的黑暗”的恐懼。
她經常午夜驚醒,睡一會就擔心網上會不會有人罵自己……
“他們會不會突然就不愛我了。”她時常會想。
然而,她從沒在蘇明安面前展露這份恐懼。
她推開門,想去買藥,卻發現公寓外遊蕩着幾個陌生人。他們好像不是這個小區的人,總是左顧右盼,像是在等待什麼。
恐懼一瞬間席捲了她的全身,她並不是恐懼他們的武力,而是恐懼……原來自己面臨的不僅僅是威脅——他們真的找到自己家了。
她立刻回到公寓,鎖死房門,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十八歲以前,她一直都對世界抱有期待,那裡有歡笑,有美好,有喜愛……但她現在發現,原來不致死的罪也能讓千萬人盼她去死。
屏幕上,論壇帖仍在實時更新:
【我找到她的小區了!】
【好!記得拍素顏照,誰知道她妝下是什麼妖魔鬼怪。】
【圍觀。】
【蹲。】
【愛看。】
……
她拿了一柄裁紙刀。
金屬刺破皮膚的那一刻,她吹了吹手臂上發抖的汗毛,很快,硃紅的色彩涌了出來,這種色澤讓人感到瑰麗。
窗外飄起了橙黃色的陽光,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金黃的夕照盡數揮灑,映照出晚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