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撓頭道:【哎呀,一不小心就喝光了,其實味道還蠻上頭的……】
這似乎是青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她露出真心的笑容。
【沒關係,我家人也說很好喝。】青年說:【你和我家人的品味一致。】
她愣愣地望着他的笑容,心臟撲通撲通狂跳,嗓子幾乎要尖叫,卻被羞澀扼住。
【那……那我再來改良一下,讓你的茶更能符合大衆口味……】她忸怩地低下了頭,右手悄悄捂住胸口,抓握了一下。
明明什麼都沒有抓住,
……望着青年的笑容,她卻好像在剎那間握住了永恆。
……
【你剛剛,是在看那個攤位上的玻璃瓶嗎?】少女探頭,黑亮的髮辮一晃一晃。
【並無。】青年收回視線,大步向前走。
……這傢伙,從來不等她,只管逛自己的!
少女心中悶悶了一會,她悄悄溜了回去,把玻璃瓶買了下來,藏在懷裡。
她不知道青年的駐足,僅僅是因爲他想起了萬年後的一個少女,那纔是他真正的動心。而她興奮地買下了玻璃瓶,眼巴巴地跟上去,作爲自己獨特的表白禮物,忐忑地摩挲。
【你剛剛去哪了?】青年回頭看了一眼。
【沒有,沒做什麼。】她咳嗽一聲,捂好了懷裡的玻璃瓶。
……
【咳咳……嗯!蘇凜……我喜歡你!這是給你的禮物,希望你收下!】少女對着鏡子練習,又覺得不好,換了個姿勢,盯着鏡面深情道:【咳咳!嗯!小凜,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所以,收下這個禮物,和我談戀……啊啊啊啊!】
她撲到牀上,捂住臉,叫得像個土撥鼠:【這種話怎麼可能說出口啊!啊啊啊啊!!】
玻璃瓶被她甩到一邊,她又慌慌忙忙地湊過去,怕它摔碎。明明是個破爛瓶子,她卻像對待無價之寶。
【再來一遍,這是第四十八次了,四十八次了……姜音!你不能再退了,這次一定要說出來!】
那夜,她對着鏡子,練習了一夜,終於練好了告白時的言語,和呈上玻璃瓶的姿態,莊重得像是求婚。
她不知道,連她精心準備的禮物,都是旁人的紀念碑。
……
【昨夜的煙花太準時了,蓋過了我表白的聲音。可惡,今晚一定要再來一次……哎?我玻璃瓶呢?難道昨夜掉在哪了?】少女慌忙地趴在地上尋找玻璃瓶。
這時,青年從房間裡走出,向外走去。
……這傢伙,又要去茶館聽書了,每天都跟老頭子一樣。
少女暗暗看着他離開,繼續低頭去找。昨晚他沒聽見她的表白,她實在憋屈,找到玻璃瓶後,她今晚一定要再試一次。這次……這次沒有煙花,一定會完成的!
在她看不到的方向,青年止步,輕輕回頭,望着在牀底下竄來竄去、如同蟑螂的她。
金眸裡倒映着海市的山海、蒼明潔淨的天空、涓涓的水流,偌大浩瀚的世間……卻唯獨沒有少女。
他駐足良久,望了她良久。直到她往店外走……他才邁開步子。
她匆忙往外跑,低頭數着懷裡的錢,並未察覺到她與他擦肩而過。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擦肩。
——少女奔向熱鬧的早市,青年回身走向遙遠的海港。
一聲沉默的嘆息悠遊空中,無人聽見。
【……何必耽誤她。】他走向了遠方,再不回頭。
……
【那女人,三四十歲了,還不結婚……】
【天天就端着板凳,坐在布店門口等,雖然說有錢,但肯定不幸福。】
【沒有子嗣後代,以後老了沒人管的……你們誰去勸勸姜老闆,她是個好人,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覺得姜老闆挺浪漫的,一生只愛一個人,要是我也能這樣專情就好了。】
【你們說她會等到嗎?】
【難啊!誰也不知道那小夥子去了哪裡……他的樣貌和氣質確實不似凡人,可惜了姜老闆……唉,希望她早點醒悟吧。】
【最多等個一兩年,感情淡了,她也就忘了。】
……
【十來年了吧,姜老闆還在那裡啊。】
【嗨,可不是嗎!以前是端着板凳等,現在開始坐各國的船,去各個地方找……天下那麼大,這哪裡找得到!】
【許多遊客聽說了姜老闆的深情,慕名前來,想和她的布店合影。】
【姜老闆性情潑辣,對待遊客卻挺客氣,就爲了他們能找到那位青年。】
【她是個好人,資助了好多孩子上學,就是可惜了,好人沒好報啊……】
【等她再老一點,應該就想開了。我看鄰居家的張大爺對她挺有意思,經常給她送花。】
……
【張大爺今天去世了……他也一輩子沒結婚。但姜老闆依然在等,她知不知道,也有人在深情地等她啊……】
【奶奶,姜老闆是誰啊?】
【哎呀,是個瘋子……也不好說,誰也不知道她是真愛還是瘋了。】
【奶奶,愛是什麼?】
【愛,就是姜老闆那樣的……她的頭髮都白了,卻還在等一個永遠不可能回來的人,這就是愛。】
【那我們能幫幫她嗎?幫她找一找。】
【嗨呀!她都是老太太了,半隻腳入土了,也許我們還沒做什麼,她就去世了,算了,算了。多給她送點炭火吧,這麼大年紀了,每晚還在外面坐着吹風……造孽啊……】
【你說這姜老闆,年輕時是多麼漂亮的小姑娘啊,又是布店的老闆,十里八鄉誰不喜歡,怎麼偏偏就……】
……
姜音的眼皮越發沉重了。
手中的墨點,滴落下去,瞬間染黑了畫中青年的臉,眼睛沒能點成。她的手太抖了,即使畫了幾十年畫,也握不住筆。
白紙灑了一地,布店裡還放着幾千張青年的畫,都是她畫的,只有輪廓,沒有五官。因爲她怕畫上五官,他還是回不來。
眼前的走馬燈,那位黑髮金眸的青年化作一陣煙塵,消失在她的眼前。彷彿意味着連走馬燈都結束了。
“蘇……”
她用最後的力氣,執着地握住畫筆,她想最後……爲這幅畫,寫上他的名字。她想最後一次寫他的名字。
幾十年沒哭泣的眼睛落下淚水,眼眶一片溼熱。白髮在臉側飄蕩,恍若冬夜的霜雪。她愣愣地盯着畫紙看,魘住了似的。
她這輩子沒上過學,沒識幾個詞。
唯一會寫的幾個詞,就是他的名字。只有模糊不清的音節,她甚至不知道他的音節指代的是哪幾個詞。以至於現在要在畫上寫他的名字,她只能寫下音節。
到了最後,她竟連他的名字都寫不出。
筆尖停了很久,呼吸越發緩慢,她在無數個同音詞中,慢慢地寫下一個自己都不確定的詞彙,也許這根本不是他的名字。
“……凜。”
希望這是你的名字。
希望……我最後,寫對了。畫筆落下。
渾身的病痛席捲而來,海風親吻她的髮梢。早已疼痛不已的心,卻好像聽到了……
一陣腳步聲。
“嗒,嗒,嗒。”
恍惚間,彷彿一位身披黑袍的青年,朝她走來。海風獵獵,他的黑髮隨風揚起,露出眉下璀璨的金,依舊是如昔面容。
大雪落上他的髮絲,與她染上相近的髮色。彷彿此生,他終於在她眼前白了頭。
半百過,一生短。
她垂垂老矣,少年郎卻一如初見。
奇怪了……
她明明沒有給畫點上眼睛,整幅畫都被墨跡污染了,爲什麼他就出現了呢?
她的視線朦朧片刻,腦中思維遲滯,忽而明白……原來,這是她臨死前的幻覺。
她這一生太短了,她太不放過自己了,她太固執了。直到最後一刻,她才終於放過了自己,給了自己一個欺騙的幻覺。
幻覺也好……幻覺也好啊……
至少,那些懦弱已久的言語……她終於敢說出口了。
【我好想你……】她向前伸手,已是淚流滿面,胸腔傳來破風箱般的聲音,說不出具體的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喉嚨的聲音。
可他是幻覺,所以他當然聽懂了她的話。他迎着風雪,握住她的手,緩緩蹲到她面前,撫平她臉上疾病的瘢痕。
雪粒一點點融化於她的臉龐,和酸澀的淚水混雜着流下。
【抱歉。】他說。
她知道,即使是幻覺,他也不會給她肯定的答案。他從沒有給她戀愛的曖昧假象,一直是她在期待。
【沒……關……系……】她擡起手,想撫上他的臉,明明是面對幻覺,她猶豫一秒,卻還是低了幾分,只是節制地撫上了他的肩:【可以……了。】
得到答案,已經可以了。
她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了。
【我以前也遇到過一個少女,我沒有答應她,之後她嫁人了,有了幸福的生活。我以爲……】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以爲,你也會找到一個更適合的人,你也會擁抱屬於你的幸福,所以我果斷離開了。
卻沒想到……名喚“姜音”的少女,原來這麼固執。時間流淌得太快了,當他回來,已經晚了。
【抱歉。】他再度重複了一次,但仍然沒有任何額外的答案。
姜音將新買的玻璃瓶,從懷裡露出來,它已經被焐熱了,雛菊早已枯萎。她終於可以展示……少女在鏡子前練習無數次遍的表白。
這是……第四十九次。
她成功說出了口。
【小凜。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從和你說的第一句話就喜歡,從你看我的第一眼就喜歡。旁人都問我,我到底喜歡你什麼,要我具體說,我也說不出口。】
【硬要說,就是你的眉眼,我很喜歡。你的神情,我也喜歡。你坐在屋檐上的樣子,我還是喜歡。你問我茶好不好喝的神態,我依然喜歡……我好想拋掉這種感情,這樣也不會這麼痛苦了,但就是怎麼也拋不掉。如果有來世,你還是沒辦法答應我,就不要和我見面了。要不然,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喜歡上你的。那太痛苦了,不要了……】
【或者,下一世,下一世……讓我也變成一個長生種吧。不再是僅僅幾十年的壽命,我也可以像你一樣長生,那樣的話……也許答案就會不一樣了吧。可是太晚了,只有面對幻覺的時候,我纔敢說出口……】
如果,如果再勇敢一點……
如果我的壽命再長一點……
你是不是會……
“嘩啦。”
白髮垂落,頭顱歪斜,還沒有說完的話,忽而寂靜無聲。
滿膝白紙,盡數落地。
紙上皆是青年未成形的輪廓。
彷彿在迴應她的闔目,遠方傳來海的聲響,一顆寂靜的流星,從天際墜落。
好似白晝自天邊翻滾,浪潮般紛涌。
一襲大花襖的老太太,坐在陳舊的長椅上,手裡緊緊捏着那張沒畫完的畫,停止了呼吸。
啪的一聲,
水墨染開,手臂自然垂落。一切迴盪在耳邊的聲音,戛然而止。
街坊的閒話聲。
烏篷船剪開水面的波瀾聲。
檐上白鳥的鳴叫聲。
陳舊椅子最後的吱呀聲。
一滴淚水落在地上的輕微聲。
縫紉機的腳踏板聲。
幾十年的等待與愛。
一直明知道答案的表白。
不會有迴音的過去。
霜雪落滿老人的白髮。
座椅上的長眠,恍若永恆。
青年緩緩蹲下,撿起地上的玻璃瓶。這是姜音幾天前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在早市買的玻璃瓶,幾天過去了,瓶口的雛菊已經枯萎。
而後,他輕輕從懷裡掏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玻璃瓶,雛菊依然水嫩。這是姜音幾十年前遺落在屋檐上的玻璃瓶,他依然讓雛菊保持着最初的模樣。
兩隻玻璃瓶,緩緩握在他的手中。一朵枯死,一朵如初。
天際流星墜落,似白晝拖曳長痕。他的陰影投射在闔目的老奶奶身上,擋着街邊的燈光。她的眼眸闔着,嘴角帶着笑,好像終於得到了長久的滿足。
他駐足許久,直到她的身體開始冰冷,直到她的手指變得僵硬,畫紙的油墨開始乾涸。
他拉住她的手,緊了緊,喉嚨發出很輕的嘆息。
【……姜音。】他看向了地面凌亂的紙張:【……你寫對了,很棒。】
紙面上,水墨大片暈染,角落的小字卻很清晰。
那是她根據音節寫了無數遍,推敲了無數遍……終於選出的……他的姓名。
……
【蘇凜。】
【——姜音一生的愛……朋友。】
【你應該叫,這個名字吧。】
……
【要是我猜對了。】
【那就……】
【誇我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