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上舊日之眼,殺死他,將情感存入自己,跳進海里沉睡,以防止崩潰。
等他更換完軀體,她便從海中醒來,追溯他“轉世”後的痕跡,再度殺死他,將情感存入自己體內。
如上步驟,無盡重複,直至最後。
……
但在此之前,蘇明安要做一件事。
他將棕黑色氈帽扣在頭上,穿上大衣,走向巷子。
這是舊日508年,一切的始端。
黑髮紫眸的女孩,蹲在小巷裡瑟瑟發抖。
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們已在結局相逢。
望向世界邊際時,蘇明安彷彿看到了無數個“愛麗絲”。
……
故事的終末,這是他與她最後的同路了。
他曾無數次試圖拯救愛麗絲。在刺殺中保護她、在戰火中帶走她、在民憤中護住她。但最後他發現,保護她的最好辦法——
……
蘇明安眼前的愛麗絲,永遠會是最幸運、最幸福的愛麗絲。
……
愛麗絲身上的因果線,與他緊緊相連着。他拔出命運之劍,斬下——
舊日512年。
愛麗絲擡起頭,她已經被選爲神女了,他們爲什麼不去引領戰爭,反而要去荒無人煙的地方呢?
“偵探大人,戰爭已經開始了,我們要去哪裡啊?”
“嗯。”愛麗絲重重點頭:“我一定,一定會遵守約定,與你相逢的。那時,戰爭一定會結束的……”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拉着手,留下一路深深淺淺的腳印。
“嚓,嚓。”踩雪聲。
但是,在朝顏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
“嚓嚓。”視野皆是一片空茫茫的純白,只剩下他們的踩雪聲,一深一淺,彷彿一唱一和。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漫長的養成遊戲,每個人的“培養日程”都由自己安排,是工作,是學習,是娛樂。每個人生關鍵節點的選擇,是考研,是考公,是工作,都能導向不同的人生結局。這世上又會存在多少種屬於自己的“可能性”?
在這場名爲《少女夢想計劃》的養成遊戲中,作爲玩家的蘇明安毋庸置疑是出色的,他養出了人生圖鑑裡最稀有的愛麗絲——神女愛麗絲。沒有讓她成爲街頭混混、成爲貴族情人、成爲罪犯這種低端結局。但在其他的時間線上,在無盡可能性中,這樣的愛麗絲是存在的。她們或許不太幸運,或許走上了歪路,但無法否認她們也是她。
……
是自始至終,不遇見她。
蘇明安已經試過很多次。
“偵探大人,文明的盡頭是哪裡啊?”
瑩白的大雪呼嘯,他圍緊她的圍脖,把暖寶寶貼在她的身上,帶着她一路往前走。
【女孩:偵探大人,從第一眼看到您的時候,我就覺得您好像聖潔的天使。或許在我們都不記得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面呢?】
蘇明安低頭,望着她紫色的眼眸:“去文明的盡頭。”
無論怎樣引領戰爭,最後都是戰敗。要麼是神女愛麗絲死於背刺,要麼是他死於惡意。這是一個惡意最洶涌的時代,除了抹殺,好像沒有別的拯救辦法。
死於戰爭的平民愛麗絲、成爲神女的愛麗絲、獻祭九幽的愛麗絲、成爲王城騎士的愛麗絲、成爲醫生的愛麗絲、成爲街頭混混的愛麗絲……
眼淚在她的眼眶中流出,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他在做什麼。
當遊戲被刪除,在故事的最開頭,她會忘記他。至於她的偵探大人,不會再出現了。
也就是——
——去文明的盡頭,去9999條時間線的接軌處。把這個時代……從“夢巡”與“塔”的範疇中,抹去。
如果舊神不進入這個時代,愛麗絲的身上不會有鮮紅蟒蛇,她不會成爲疊影插手這個時代的導索。
刪除《少女夢想計劃》這個遊戲,抹除愛麗絲遇見他的因果。
“偵探……大人?”愛麗絲的眼中,滿是錯愕。
他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染滿大雪的山谷。
“偵探大人,到了那時……你還會牽起我的手嗎?”愛麗絲望着遠方茫茫的大雪。白色的鹽粒落在她的發上。
【“那時……我們會在結局相逢嗎?”沙灘上,愛麗絲輕聲問着。】
——我們都是自己世界中的主角。
蘇明安輕聲說:“是……我們那未曾觸及的家鄉。”
——一萬條時間線,能孕育出一個人的多少種可能?
抵達世界邊緣,大雪幾乎矇蔽了他們的視野。
“會的。”蘇明安撒了謊。
……
【您確定刪除《少女夢想計劃》?】
【是/否】
……
“不要……偵探大人……不要。”她撲了上來,抱住了他,眼淚蹭到了他的大衣上。
蘇明安卻只是垂下手,摸了摸她的頭。
去幸福吧,愛麗絲。
在沒有我的世界。在故事的開頭。
是我干涉了你的人生,安排了你的日程,把你培養成我想要的樣子。這是不對的。
你的人生不是我的養成遊戲,你的“結局圖鑑”應該由你自己點亮。
他的嘴脣顫動:
“刪除遊戲。”
……
【巫女:這位小姐的塔羅牌是……正位審判。審判有“重生”的含義,代表了新的開始。】
……
舊日508年。
雪格外大。
黑髮紫眸的女孩在破巷裡瑟瑟發抖,皮膚白白淨淨,沒有鮮紅蟒蛇的痕跡,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
她已經在這裡凍了許久,但這就是貧民窟孩子的生活,只能忍受。
“嚓嚓,嚓嚓。”突然,踩雪聲傳來。
她似有所感,就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緩緩擡頭——
昏暗的燈光下,一個身影朝她走來,像鍍着一層淺白的月光,大衣隨風飄動着,傳來一股雪的氣息。
女孩的心跳越來越快,不知爲什麼……明明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畫面她卻好像已經見過無數次。
一個她也不清楚涵義的詞彙,就要脫口而出,彷彿重複了千百次的本能,她盯着那個身影,開口喚着:“偵探大……”
“哎呀!怎麼有個孩子在這裡受凍。”那個身影走近,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嘴裡叼着菸斗,看着她:“孩子……真是可憐,要不然伱跟我走吧?老爺子我平時沒事幹,多養個人也無所謂。”
女孩張了張嘴,心裡突然涌現出一股強烈的錯亂。
……好像,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個人收養她的。
但是,她明白,有個人願意收養她已經是她的幸運。她到底……在期待誰呢?明明自己都不知道。
她裹着大衣,跟着老人走。
“小姑娘,你叫啥?”老爺子叼着菸斗問道。
“我……我沒有名字。”
“老爺子我叫摩根·麥克西。你喜歡啥?樂器?畫畫?跳舞?我不要求你功成名就,你想學啥都可以的,不用有心理負擔。”她想說自己喜歡樂器,但臨到嘴邊,不知道怎麼回事,說出了:“我喜歡劍術……我想學劍,麥克西爺爺。”
“爲什麼?”麥克西露出驚訝的神情,這小姑娘倒是稀奇。
“我想……保護一個人。”她說。
“誰?”麥克西驚訝道。
“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誰。但我好像就是想要保護一個人,這好像是植根於我心裡的本能,是我反覆惦念了千萬次的願望。儘管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會這麼想。”女孩喃喃道,揪住了胸口的衣服,那裡空落落的。
麥克西聳聳肩:“好吧。小姑娘,你給自己起個名字吧。”
女孩張了張嘴,望着眼前的漫天白雪,一顆顆白晝星辰落於她的瞳孔。今夜的月色格外朦朧,彷彿路邊的燈光下,有一位戴氈帽、穿大衣的青年靜靜站在那裡,望着她。
可她擡頭望去,卻只有靜謐的月光,什麼身影也沒有。
……她在思念誰呢。
……她想保護誰呢。
想不明白。
彷彿無數次午夜夢迴的夢魘,無數次獨自惦念的心願……但好像都不存在了。
那雙溫暖的手、溫柔的眼神、那碗難喝的粥……好像都不記得了。
路過一間破敗的屋子,彷彿心臟被驟然抓緊,她不由得停步,看向那間屋子。
“那好像是一個偵探的房子吧,不過他整日酗酒,早就不在了,屋子也空置了。”麥克西看了眼那間屋子,搖搖頭。
透過門縫,房內是滿地酒瓶與書籍,連沙發都破了洞,傳出一股腐爛的味道。
女孩茫然地路過。
……那好像,不是她要找的人。
那裡不是家。
“我想好了,麥克西爺爺。”女孩仰起頭:
“我的名字……以後就叫……”
“愛麗絲。”
前方是未知的長路,大雪紛揚,路燈投下斑駁不明的暖光。
腳步深深淺淺,嚓嚓作響。
女孩跌跌撞撞地,一步步向前走,走向由她自己決定的人生未來,那是屬於她的海闊天空、萬里自由。
路燈下,並沒有一位穿着大衣的偵探。
……
在那之後並沒有什麼值得稱道之事。
舊日555年,戰爭平復,神女壽終正寢,蒸汽時代平穩變革,逐步轉變爲海洋時代(舊日555年-舊日621年),距離現世僅剩兩百年。
臨死前,白髮蒼蒼的她躺在牀上,氣息奄奄,牀邊盡是哭泣的侍從。
此時,她的耳邊卻好像響起了許多聲音。這些聲音,在她的人生中總是伴隨着她,像是一遍遍響起的幻聽。
【愛麗絲,春心餅很好吃。】
【愛麗絲,美只是附庸,你的自由意志纔是意義。】
【愛麗絲,等戰爭結束後,我們一起去看海吧,把所有的海……都看一遍。】
【愛麗絲,卑劣者是形容一個人是主角。就像我和你就是我們人生中的主角。庸碌也沒有關係,愚鈍也沒有關係,你是……最好的,愛麗絲,我爲你驕傲。】
……
“……你到底是誰?”她顫巍巍地伸出手,眼前除了輝煌漂亮的穹頂,什麼也沒有。
眼淚緩緩流出,沾溼了被褥。
窗外下雪了,壁爐的火焰噼啪,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有一個身影,坐在牀邊,給她念故事。
“老人渴望看海,少女懇求貝多芬,爲老人譜寫一首《致愛麗絲》……”
他的臉是模糊的,好像這樣的事曾經讓她無比幸福。這樣的幻覺,她這一生看到過無數次,但從來看不清他的臉。
“……你到底是誰。”眼淚越流越多,鼻子一陣酸澀,她得不到答案。身上開始泛涼,呼吸越發薄弱。
我們見過嗎?
爲什麼我總是在夢中、在幻覺中……看到你?
那身影化爲一道白霧,消失了。
她的頭枕在柔軟的枕頭上,流着淚,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今夜請留在我身邊吧……”
不管你是誰,怎樣都好。
請不要離開我。
請不要離開我。
偵……
……
……
漫天流星,白晝而落。
舊日555年12月31日,雪格外大。
神女溘然長逝,享年58歲。
她臨死前留下的唯一遺言,不是神明的神諭,不是她畢生的神學感悟,不是莊嚴厚重的祈禱詞,只有一句意義不明、令人無法理解的話。
……
——“偵探大人,我想念您。”
……
……
蘇明安告別了朝顏。
他們的時間會交錯而開,只有他承受不住時,她纔會從海底上來找他,進行承接。然後,她又會沉入海底進行恢復。
此後她記憶漸漸模糊,只記得她要等待一個人。
不斷損耗,不斷回憶。不斷絕望,不斷期望。失去一切,得到一切。寫下每一個名字,擦去每一個名字。
並非是爲了永別,而是爲了再會。並非是爲了終結,而是爲了開始。
“下次見到你,應該是在樓月時代了。”朝顏站在海邊,碧眸露出笑意:“我會在海邊的村莊等待你。”
“好。”
“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所以,在我找到你之前,請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她輕輕將額頭抵住他的額頭,祝福道:
“離別應當贈予鮮花,可貧瘠的我沒有花送你。遍地都枯萎了,只能找到狗尾巴草。”
“送給你。”
她將狗尾巴草送給他,轉身,躍下海面。
海邊只剩下縹緲的餘音。
……
“會幸福的。”
“……別放棄啊。”
……
【朝顏從背後拿出了一根狗尾巴草,遞給蘇明安:“送給你。”】
【“爲什麼……”蘇明安接過了狗尾巴草。這真的只是一根普通的狗尾巴草,這個小村孤女到底在想什麼?】
【“只是想送你禮物。”朝顏笑了笑:“我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