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蘇明安走到蕭景三面前,伸出手,扶起了蕭景三。
比起之前,他們之間的氛圍已然完全不一樣了。蕭景三低垂着眼,臉上只有麻木,或許有一絲實現夢想的歡欣,但很快壓抑在了眼底。他一刻都沒有和蘇明安對上視線,彷彿生怕看到這張臉。
“王,您已甦醒。如今舊神隕落,上神如日中天,我等待您成就新神之位。”蕭景三低垂眉眼。
仙子們也紛紛跪於地面,對蘇明安極爲敬重。
蘇明安知道,自己只能裝下去了。
他本來只是想看看結局會如何,但沒想到這貌似就是最正確的選項。如果自己能一直裝作異種王,那麼蕭景三不會再試圖喚醒真正的異種王。
他突然發現,這纔是最好的結果。
——讓蕭景三活在喚醒異種王的幻夢裡。
給他希望,讓他活着。
讓他清醒地知道大皇子已經死了,蘇明安的意識也消失了,都是他親手害死的。讓他清醒地日日夜夜面對一個擁有大皇子臉的異種王,面對剝奪大皇子生命的兇手,畢恭畢敬地活下去。
讓他始終承受着實現願望的歡欣和親手害死大皇子的苦痛,讓他時刻活在掙扎之中,反覆質問自己是否值得。
他既用仙人之謊欺騙了整個世界,讓全世界都以爲世間有仙人。那麼蘇明安便同樣用謊言來欺騙他,讓他一輩子都以爲蘇明安是真正的異種王。
因果輪迴,不外乎是。
他突然感到一絲悲哀和荒誕——這就是蕭景三這位理想主義者的結局。除了反覆說服自己這不是夢,反覆說服自己已經實現了理想,蕭景三還能做什麼?除了血淋淋的理想之外什麼都不剩,每天晚上做夢大概都會陷入過去的夢魘。
——一個人走到理想的終點,周圍一個人都不剩下,這是否值得讚頌和歡欣?
隱秘的痛苦涌現心頭,但蘇明安很快壓制了這些情緒。他不能再細想下去。
“蕭景三。”蘇明安在這一刻,絞盡腦汁地回憶着神棍的作風,醞釀了一下語氣:“今,吾之桎梏得解。”
蕭景三垂着眼,沒什麼反應。
看到蕭景三這樣,蘇明安舒了口氣,看來這個語氣是沒錯的。
他其實不太擅長編這種瞎話,如今只能臨場應變。他飛快回想着房間裡的那本舊日典籍,關於上神還有什麼最古之天使的故事,在三秒之內給自己編了個大綱。
他環視着跪伏的衆人,緩緩開口。
“今,吾之桎梏得解。”
“舊神隕落,上神篡位,以民衆苦難爲食,肆意規劃生死,劃令國度之分,享信仰之福樂。其曾庇佑人類,不過慾望之軀。”
“然,吾欲以吾之名諱取回世界。屆時,人類情感不過吾之力量,人類記憶不過吾之生命,人類信仰不過吾之神格。”
蘇明安說到這裡,刻意頓了頓。他發現蕭景三依然沒什麼反應,只是低頭聆聽,仙子們也十分安靜。
一瓣桃花擦過蘇明安眼睫,他繼續訴說着謊言:
“吾將掠奪上神之權柄,摧毀上神之信仰,汲取上神之能量。”
“協同三大天使,審判天使碧落,秩序天使萊特,殺戮天使昂布。”
“兩大眷屬,白色眷屬巴斯特,黑色眷屬拉。”
“以此,盲信者桎梏消弭,人類之史永無止境。”
“以此,秉持舊日之眼、命運之劍、仙之符篆三者爲神,方可解千年神話之願。”
蘇明安說完話,場面很安靜。衆人皆垂首屏息。
腕錶阿獨震驚的聲音透入腦海:“安醬,你怎麼這麼熟練啊?”
她萬萬沒想到蘇明安能在短短三秒之內反應過來,並且編出這麼一大段話。
蘇明安默然,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蕭景三應該有其他的分辨出異種王的方法,不至於蘇明安瞎說一通,蕭景三就信了。
蕭景三緩緩道:
“我已明白您的想法。可我爲何沒能感受到您的威勢?”
蘇明安大腦急速運轉。他明白,蕭景三這是在說——蘇明安的身上沒有異種王的氣勢。這是在懷疑蘇明安。
“能量。”蘇明安回答。
——你給我的三要素之一【能量】不夠,我的威勢如何能發揮出來?
“我聽聞異種王復甦之時,會展露令天下異種跪伏的位格,若您有這樣的力量,我也能放心爲您操辦接下來之事。”蕭景三說。
——那麼,請給我展示您的位格吧,只要能令在場的異種跪伏,我便相信您是異種王。
“最古之天使曾與吾談過交易。其取下瞳孔拋入海,吾替其保守。”蘇明安思緒極速運轉,取出舊日之眼:“其爲守護吾神格之物,聚天下異種信仰於其身,不可逸散。”
——我把那種力量藏在舊日之眼裡了,不能逸散出來,反正我沒辦法展示,你看着辦吧。
“最古之天使是上神之侍從,爲何會與您定下契約?”蕭景三問道。
——最古之天使是上神的侍從,和異種王沒有關係,伱們是怎麼定下契約的?
“千年之事,隱秘頗多。汝既爲協助者,應知最古之天使壽命有限,吾許下了壽命之許諾,最古之天使願盡此事。”蘇明安斟酌言辭。
——當然是我用壽命誘惑了他。
二人一來一回,反覆數次。蕭景三質問,蘇明安編。場面如同對王之王。
“對死他,對死他!”阿獨加油助威。
漸漸的,肩頭的黑貓都聽得暈暈乎乎的,蘇明安的傳教光環在發揮作用。聊天時間越久,造成的影響越深。
蘇明安不斷地借用在舊日教典上看到過的神話,並不停地引用夜間蕭景三的謎語人言論。實在說不出來了,就直接開擺燈塔理論。
蕭景三貌似也僅是瞭解過異種王的隻言片語,無法刨根問底。很快,他沉默下來,只剩下蘇明安滔滔不絕。
最後,當蘇明安停下來時,蕭景三說道:“那……王啊,對於我的付出,您……認可嗎?”
蘇明安看着蕭景三的眼睛,斟酌片刻。
他突然伸出手,搭住蕭景三的額頭。
這一刻,蕭景三愣住了。
“汝之付出,吾已明瞭。”蘇明安盯着蕭景三的眼睛:“願與汝共鑄成神之業。”
他試圖喚出自己的白色觸鬚,竟然成功了。層層疊疊的白色觸鬚從脊背長出,猶如彎曲的弦月。這種舉世未有的白色觸鬚,應該能增加說服力。
蕭景三瞳孔顫抖,他終於擡起了眼皮,與蘇明安對視上。
幾乎一模一樣的漆黑雙眼對上,倒映着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官。他的眼瞳彷彿一面清晰的鏡子,倒映着蘇明安,也看到了蘇明安眼中的他自己。
他似乎在這個眼神中,尋求對理想和自我的肯定。
“吾賦予祝願——人生光明,安康永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蘇明安緩慢地說着這句祝福。這句祝福感覺也很有來頭,也許能多一點說服力。
他隱約明白了,蕭景三隻是想尋求一個心裡的安定,他其實並不懷疑蘇明安。因爲一旦否認蘇明安是異種王,就意味着他的所有信仰都崩塌了。在“認可即存在”的世界裡,他需要堅定地“認可”這一點。
因爲,也許——異種王已經蘇生了呢?也許,會有那麼一點點微小的可能,蘇明安真的是異種王呢?
蕭景三微垂着頭,什麼都沒說,只是表明了信服的態度。
“蕭景三。”蘇明安繼續用異種王的語調訴說謊言:“在吾尚未恢復之時,請汝放下惡念。吾下達諭令——令汝與吾共同旁觀這喧囂的人世間,共同等候在此地,不得插手人間任何事端,直至時間的盡頭。”
無論如何,當異種王沒有在蘇明安身上蘇生時,蕭景三的理想就已經宣告失敗了。無論蕭景三相不相信蘇明安是異種王,當他找到更合適的復生之法前,他無法繞過蘇明安。
——蕭景三,我將作爲你罪行的束縛,在這裡凝滯你的理想。你不得再做惡行,也不得再有另外的陰謀。
“是。”蕭景三低聲應着。
——蘇明安,我將被迫“認可”你異種王的身份,不得再有另外的陰謀,不會插手人間的任何事,直到異種王真正復生的那一天。
或者,
——直到我壽終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
你將成爲我唯一的鎖鏈。
“唰。”
一陣風動,二月的早春之風吹起了枝頭的桃花花瓣,一瞬間,花瓣蓋了蕭景三一身,彷彿一條花毯。
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夜晚,月亮像流淌的銀河,桃花樹絮絮如雪,枝頭的少年大笑着抖落桃花枝,花瓣落了他一身。
地上的桃花釀早已灑了一地,琉璃杯什麼都沒剩下。只餘空氣中氤氤氳氳的酒香氣,頃刻間氾濫成災。
蘇明安就這樣與蕭景三對視着,在漫天飄落的桃花下對視着。二月春風吹起白色與黑色的衣襬,像黑鵲與白鴿交錯着翅膀而飛行。明明是荒蕪的海上孤島,卻好像突然能看到一整個江湖廟堂,一整個人世間。
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幼有所養,老有所依。
他們將困於此地,困於復生異種王的幻夢中,成爲靈魂與理想的鎖鏈,遠觀這江湖安穩,百姓明樂。
遠觀靜和公主接下大皇子的重任,承載着他留下的理念與書簡,書寫着正在鍛造的大同盛世。
——直至彼此鎖鏈徹底斷絕的那一天。
“大道之行也,”
“天下爲公。”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
朦朧的白霧中,彷彿當年桃花之間,白衣的少年捧着書簡,眉目舒緩,向他朗讀:
“……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蘇明安擡起頭,他彷彿看到了桃花樹杈上的一道白衣身影,還有那順着春風微晃的黑色高馬尾。青年拿着糖葫蘆,似乎在凝望着千里之外的樓月故土。
他的眼神赤忱,陽光籠罩在他的身上,一切和煦得彷彿永恆。
蘇明安眨了眨眼,想叫蘇紹卿的名字,卻沒叫出口。像在看着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正在守望名爲樓月的故土,他叫蘇紹卿。
青年似乎對他笑了下,揮了揮手,無聲告別,一步踏出——
下一瞬間,一陣風動,桃花枝頭唰啦啦響,只剩下半截糖葫蘆掉落在地,是蘸着糖的葫蘆瓢,半面透綠,半面晶瑩。
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正有上百隻紙鳶高飛而起。
直至桃花消弭,隱沒而去。
……
紙鳶高飛而起,人人得裁新衣。
大同盛世將至,故人再無歸期。
……
“叮咚!”
【第三章·蓬萊仙島,已達成】
【評價:“康裕26年,蕭景三以仙人之名,親手‘殺死’了大皇子,‘完成’了他等待已久的理想——復甦異種王。”】
【“他想,他不再需要拯救了,需要拯救的都死了。”】
【做出選項:1個。】
【完成度:80%】
【總計獲得夢巡靈點:1100點】
【請做出你的選擇。】
【?/?】
……
結局評價裡,“殺死”和“完成”二字都標上了引號。
蘇明安嘆了口氣。對於大皇子和蕭景三,他的心中仍然迴盪着複雜震撼的情緒。
直到他緩過神來,打算退出遊戲時——
“……嗯?”
蘇明安緊盯着界面上的【請做出你的選擇】,怔住了。
爲什麼後面的選項變成了【?/?】
他記得,在以前打遊戲的時候,這個都是【開啓下一章/退出遊戲】,爲什麼現在全變成問號了?
他試圖點擊問號,沒有動靜。無論怎樣,都無法退出遊戲。
……怎麼回事。
蘇明安額頭冷汗滑落。
“王?”蕭景三看着蘇明安臉上的驚愕,詢問道:“怎麼了,王?”
蘇明安擡起頭。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突然察覺,自己的髮髻是整齊的。
——不對。
——這一週目,他沒有讓鄒雨青幫他梳頭,爲什麼他的髮髻是整齊的?
蘇明安反覆摸了很多遍,髮髻都是整齊的,他沒有摸錯。
阿獨疑惑道:“安醬,你在幹嘛?”
蘇明安仍然在摸髮髻。
阿獨笑了出來:“安醬,你怎麼老摸你的髮髻?這是之前在船上,鄒雨青幫你梳的啊,當時莫言還讓她別想和你談戀愛呢。”
一瞬間,蘇明安彷彿心臟都停跳了。
細密的恐慌猶如啃噬的蟲蟻,爬上他的脊背。
“……”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