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身後響起腳步聲。
小白與徽白,帶着一大羣研究員,走上了天台。
“冉帛……!你怎麼坐在那,快,快過來!”一向刻薄的中年導師,知道了冉帛現在有用,立刻換了一副面孔,和藹可親地要冉帛過來。
冉帛沒有動作,依舊坐在天台邊緣。
“冉帛,我知道你接觸過世主,他應該教了你,如何保留之前的記憶。”小白徑直道:“現在,我們需要人造凜族——而你是唯一保留了這方面記憶的專家,請你幫我。”
冉帛的脖子,緩緩地扭了過來,滿是紅絲的眼睛,盯着這幫研究員。
他露出微笑,臉上的七色油彩泛着陽光。
雙手交叉,輕輕置於膝蓋,他輕笑道:
“我曾信仰維裡多多,可這位靈感之神從未眷顧於我。無數次重置中,我的研究結果被創生者肆意纂改,我遭到造謠、網暴、人肉開盒,最後一無所有。”
“後來我改信克里琴斯,希望曙光母神能賦予我幸福與愛。然而,無數次重置中,我的命運依舊沒有改變。我試圖去質問奧利維斯那些創生者,可那些世界的寵兒,從來不會在意一顆時代塵埃的想法。”
“科學的大廈早已坍塌了,我卻仍然在做它的囚徒,不甘心地,在廢墟里試圖撿拾珍珠。”
“保留了重置的記憶又怎樣,這隻會讓我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痛恨,越來越無能爲力!”
“時代的塵埃啊,落到我們這些人身上,就像一座巨山。”
“現在,我開始信仰樂子惡魔卡薩迪亞……我逐漸明白,諸事皆苦,我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科學大廈早就不在了,我早該明白了。”
“荒謬!何其荒謬!人類歷經千萬年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現代物理學大廈,竟然比不過一顆突然出現的草莓酥!哈哈,哈哈哈哈……
“不依靠牛頓重力定律的漂浮蘋果、不符合伽利略定律的超加速鉛球、嘲諷亞里士多德智慧的機械永動機……它們出現得如此突兀,又好像如此合理。只需要筆尖動一動,這樣一個違背千萬年定理的事物就誕生了。”
黑髮白衣的科研者站起,轉身,張開雙臂,臉上的七色油彩熠熠生輝,像個合格的樂子信徒一樣狂笑起來:
“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看吶!先生們,女士們!感性的文字代替了理性的科學!”
“看吶!瘋子的靈感代替了優美且客觀的定律!
“看吶!肆無忌憚流淌的墨水代替了完整的秩序!”
“多麼愉悅啊!多麼歡欣啊!這是多麼大的樂子啊!笑啊——笑啊——!”
荒謬的笑聲充斥了天台,人們露出震驚而哀傷的神情。
白衣的科研者大肆笑着,舉起身旁的油漆桶,“嘩啦”一聲,潑到自己身上。頃刻間,那身嚴謹而樸實的白大褂,染成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色彩。
彩色的斑斕蹦到他臉上,一滴一滴下滑。流入了他的口中,流入了他的脖頸裡。
小白沉默地佇立,歪着頭:
“……那你爲什麼在哭?”
她從來不理解人類的複雜。
有的人在笑,卻不是真的很開心。有的人在哭,卻又像是真的開心。
生命的終極是平和的清醒。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爲他們清醒着不平和,或是平和着不清醒。人類從生下來就開始追逐令自己越來越不平和的事物,追到了,便平和,追不到,便清醒。
平和與清醒從來達不成一致,所以生命即使結束,他們也走不到心裡的終極。故而,人類對於生命的終結,總是不甘心。
小白一直在好奇,人類爲什麼會這樣神奇。
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爲什麼要哭着笑,又爲什麼要笑着哭——那個叫蘇明安的人類總喜歡這麼做。
“我不知道。”
塗抹着七色油彩的男人歪下頭,散亂的黑髮晃盪着,他的臉上,果真是一種又哭又笑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重複道。
小白道:“若你幫我們,我可以現在命你爲鵲秋研究所的主負責人。”
旁人露出震驚的神情,可見這個榮譽之重。
然而冉帛依舊是要哭非哭的表情。
小白道:“我可以爲你頒發維裡多多獎,這是你追逐一輩子的東西吧。”
冉帛的眼瞳縮緊。
小白道:“而且,我還可以爲你父母正名,告訴所有人,他們不該被燒死,他們是偉大的人。”
冉帛的全身都在發抖。
小白終於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你還想要什麼?”
冉帛忽然扔掉了手中的油漆桶,頂着滿身七色油彩,盯着小白:
“小鵲……我還要問小鵲!我要問他爲什麼!爲什麼要出賣我的父母,爲什麼要纂改我的研究!”
他越說越興奮:“對,我要見他!我終於可以見到他了!這個輕而易舉改變我一生的人,這個像鴿子一樣自由的人……”
小白與徽白對視一眼,小白搖搖頭:“奧利維斯已經死了。你恐怕永遠也要不到答案了。”
這一瞬間,冉帛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的腦中霎時變得空茫茫的。像是執着的一切,都沒抓住。
他將臉頰抵住手掌,片刻後,輕輕地,微弱地,發出笑聲。
……
【——誰殺死了懸停於塔樓的渡鴉?】
【是消失的科學、是靈光、還是那顆草莓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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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瑪生物進化同盟告羅瓦莎通知書》:各位同盟,經過地毯式搜索,仍未在永生之海中找到“燈塔水母”。】
【初步判定,“燈塔水母”已滅絕。】
【此致。】
……
日光漸濃。
蘇明安離開小世界後,發現窗外坐着一個人。
——那人坐在高高的路燈上,穿着紫綠色貓貓服,紫發搖曳,金眸閃爍,容顏俊美而頹喪,眼角一顆淚痣。
日光下,那人眯着眼睛,就像一隻矜貴的金瞳布偶貓。
“蘇明安,我找你有事。”祈晝淡淡道。
“嗯?”蘇明安應聲。
“世主正在前往世界樹,打算在最後時刻,掠奪世界樹的所有書籍,成爲【伊甸園】的新主人。他聯絡上了諾爾·阿金妮,打算聯合諾爾背後的兩大高維。我找個藉口溜了出來,告訴你這些。”祈晝抱胸道。
……諾爾·阿金妮。
看來,諾爾也結束了弒神的活動,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步調如此一致,真是令人發笑。
至於世主的行動,蘇明安並不意外,世主已經找到了脫離IP的辦法,兌現了承諾,後續就不再受蘇明安管控。
蘇明安仰起頭:“祈晝,你是世主的孩子,世主若是成爲了新主人,你跟着雞犬升天,爲何要把這個信息透露給我?”
祈晝抱胸淡淡道:“金錢也好,榮譽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一件事……蘇明安,你跟我來。”
祈晝向遠方跑去,蘇明安跟上。
片刻後,覺得祈晝實在太慢,蘇明安張開白色觸鬚翅膀,單手撈起祈晝,向空中飛去。
“你——!”祈晝瞳孔一縮,神情像要炸毛。
“你指路,我飛。”蘇明安淡淡道。
他們一路飛過亡靈地界,無數人仰起頭,發出驚歎。
“快看,那翅膀,是神蹟——!”
“是神明,是我們的燈塔之神!”
“是舊神阿薩斯托,舊日之引領者、廢土之火炬、一百零二年前黎明之主、萬年之後普拉亞之雲上城神明……”
爲了收集信仰,蘇明安命伯里斯繼續傳播“燈塔之神”的名號、教義、典籍、塑像、詩歌。
他終究主動坐上了神位。
十分鐘後,蘇明安抵達了一處孤兒院。
孩子們正站在大院子裡,用奶油製作草莓酥,一看祈晝來了,連忙湊了過來。
“大哥哥……大哥哥來啦!”
“貓貓大哥哥來了!”
“貓貓大哥哥,這是我的畫,你看!很像你吧!”
面對這些孩子,祈晝的臭臉頓時緩和,眼角淚痣微垂,俯下身,摸了摸幾個孩子的腦袋。
“小花今天感覺怎麼樣?哮喘沒發作了吧?”
“洛洛的腿也不疼了,真好。”
“我今天帶了禮物,每人一袋餅乾。來,拿好……”
“哥哥,我的臉有點疼……”一個紫發女孩走了過來,祈晝連忙蹲下,幫她的臉紮好繃帶,輕聲安撫。
蘇明安看着照顧孩子的祈晝,像是幻視了誰。
做完一切,祈晝轉身,看向蘇明安:“如你所見,這就是我在乎的一切。”
“看不出來,你是個喜歡小孩的人。”蘇明安雖然驚訝,但也沒有太震驚。
“畢竟這三百多個小孩。”祈晝垂着眼眸,緩緩道:
“——都是我的親兄弟姐妹。”
蘇明安如遭雷擊。
他震驚地望着這些小孩,瞳孔顫抖着。
祈晝道:“哼……世主最恨司鵲這種造物主,結果他自己拿起筆時,屠龍者也成了惡龍。”
……世主這生得也太多了!世主纔是真正的蟲族女皇吧!
蘇明安震驚後,感到困惑:“寫三百多個小孩,不能幫到世主,有什麼用?”
祈晝閉着眼睛:“你知道‘卡牌升星’的概念吧。”
蘇明安點頭:“我知道。同類原初相互吞噬,能越來越強。”
祈晝露出有些陰冷的笑:“所以,這就是爲什麼,這些人都是小孩。”
一股毛骨悚然感,瞬間爬上蘇明安的脊背。
他望着這些天真無邪的孩童,頓時感到沉重。
小孩,意味着沒有戰鬥力,意味着可以被輕易吃掉,意味着——這些祈晝的親兄弟姐妹,都是世主特意弄出來,給祈晝吃的食糧!
與其說這是孤兒院,不如說這是一處原初人肉養殖場!
“……我是不會吃的。”面對蘇明安的目光,祈晝毫不猶豫表態:“我寧願一直是弱者,寧願一直被世主掌控,活得憋屈無比。也不願成爲一個毫無人性的人!”
蘇明安對祈晝的看法徹底改觀。
原本還覺得,祈晝作爲孫子輩,活得有些窩囊。但此刻,他明白了,一個人甘願活得窩囊,也是一種偉大。
“等一下……”蘇明安很快意識到了一個更恐怖的問題:“原初之間可以互相吞噬,你也是世主的原初……!”
“啊,沒錯。”祈晝卻像是早已思考到這一點,淡淡道:
“我知道,世主爲什麼養我。”
“他早就已經被污染折磨瘋了,他只想掠奪世界樹的所有圖書,成爲羅瓦莎的新主人,強大到擺脫污染。”
“我是他飼養已久的食糧,等到他成功的那一刻,他肯定會吞掉我,補充他的力量。”
蘇明安感到毛骨悚然。
世主弄出三百多個兄弟姐妹,作爲孫輩,讓祈晝吞食。若是這三百多個兄弟姐妹平安長大,他們每個人可能都會寫下三百多個曾孫輩,呈指數級遞增。
——自我的無限吞噬鏈。
“你既然知道了世主對你心懷不軌,就儘快離開他。”蘇明安提出建議:“正好,你可以留在我身邊,也算救你一命。”
他不討厭祈晝,祈晝只是喜歡臭臉,沒什麼錯處。
祈晝卻笑了。
貓貓服一抖一抖,他眯起矜貴的金色眼睛:
“不,我不打算逃走。”
“我是世主最信任的人,他不會防備我。”
“諾爾現在跟着世主,若我能給你實時傳遞世主的座標,你就相當於知道了諾爾的實時座標。”
“這對你打贏這場仗,幫助很大,對吧?”
這一刻,蘇明安心中一顫。
他忽然明白了,祈晝爲什麼來找他。
“這是一個通訊器。”祈晝摘下了貓貓服上的一個貓耳,放在蘇明安手中:“我會實時給你傳遞世主的座標,讓你實時知曉諾爾的動向。當然,一旦我這樣做,就意味着我無法逃離世主身邊,最後會被他吃掉。”
“作爲交易,當我死去後,你要保護這裡的所有孩子,不讓他們被世主吃掉。我知道你很強,也很有責任心,在我知道的人們中,只有你能做到這件事。”
“一切塵埃落定後,如果你願意來我的墓前,獻一束花。我會很高興。”
“這就是我想和你做的交易,蘇明安。”
蘇明安接過貓耳。
他沉默了一會,小孩們在他們腿邊打轉,他們不理解貓耳大哥哥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貓耳大哥哥,吃草莓酥嗎?”
“大哥哥,你再待一會好不好呀?”
“大哥哥,小美喜歡你……”
蘇明安垂頭,輕聲道:“好。”
多看看這些孩子們吧。
這可能,是祈晝最後一次看他們了。
第一屆門徒遊戲的冠軍,一個聰慧又敏感的人,看似漫不經心,在乎的卻總是別人。
命運多舛,直到現在他們才交心。如果他們早一點認識,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祈晝貼着這些孩子的臉,狀若無事地告別。
就在蘇明安要離開時,祈晝忽然說:
“在最初的六選一時,你爲什麼沒有選我?”
如果你最初選的是我,是不是就不需要直到這種時候,我們才能這樣交談?是不是我就不需要付出生命爲代價?
草坪的風信子沙沙作響,蘇明安聽到了樹葉交錯的心跳。
“……因爲希禮的白髮,很矚目。”蘇明安說。
這個答案讓祈晝哭笑不得。他擺了擺手,轉身,不再看蘇明安,就此離去。
風中飄來他最後輕慢的聲音:
……
“是嗎。原來,我輸給了這種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