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七百七十四章·“笑起來吧。”
北利瑟爾的瞳孔蒙着一層半夢半醒的霧氣,他擡着頭,仔仔細細地盯着蘇明安看着。
連北利瑟爾自己都意識到了什麼——身邊的蘇明安好像不是亞撒。但他始終不願意揭開這層真相,這對他太殘忍。
他伸出手,在濃郁的黑暗中,他似乎想要觸碰蘇明安的臉,來確認一下這到底是不是亞撒。但很快,他的手停在了蘇明安臉前,指尖顫抖着,不敢靠近,好像他們之間隔了一層什麼。
隱隱綽綽的黑暗之間,靜到只有軟管的蠕動聲和二人的呼吸聲。
五秒後,北利瑟爾突然像是觸了電一般收回手,痛苦地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啊,我不敢確認啊……”
“亞撒,你回來了,對不對?我終於等到你了,回答我‘是’,好不好?只要你回答一聲‘是’,我求求伱,求求你……”
他的語氣近乎卑微,眼神透着祈求,絲毫不像當年那個一臉傲氣的山谷主人——阿克託到底讓這位少年失去了多少?精神,靈魂,意志,夢想,歲月,傲骨?還是一切?
一旦心中的那個人死去,北利瑟爾就像被抽空了樹心的枯樹。除了欺騙自己的那一點點希望,他什麼也剩不下。
……如果蘇明安有一天無法回檔地死去了,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上。呂樹也會變成這樣的人嗎?
蘇明安靜靜地回望着北利瑟爾,他想到了呂樹。現在的呂樹,好像正如北利瑟爾這樣,依附着他而生長,將他視作“唯一”,和如今的北利瑟爾情況一模一樣。
一旦他不在了……
誰會守在記憶之冢,再也走不出來?
誰會成爲一條終日守望的幽魂?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決絕的味道:“北利瑟爾,亞撒沒有回來。”
“……你是亞撒嗎?”北利瑟爾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幾乎祈求般地再問了一聲。
“我不是。”蘇明安回答。
“……你是亞撒嗎?”北利瑟爾又問了一次。
“我不是。”
“……你是亞……”北利瑟爾仍然不死心。
“我是蘇明安,北利瑟爾,我是蘇明安。”蘇明安說。
北利瑟爾的瞳孔,好像從此失去了光澤,整個世界都顯得極爲安靜。他站在原地,垂着頭,雙臂下垂,彷彿驟然被釘死在了無形的十字架上。
他是對阿克託最忠誠的人。
其他的人,比如特蕾蒂亞、夕、諾亞……他們都認準了“蘇明安即蘇明安”,將已死的阿克託默默藏在了自己的回憶裡。
他們不會問蘇明安“請問原本的阿克託去了哪裡”,“是不是阿克託真的已經死了”,只是掠過了這個話題。
但北利瑟爾卻永遠等在山谷,永遠走不出來,永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千百次模擬,他沒有一次例外地等在山谷,經年累月,歲歲年年,始終不變,像一個固定位置的npc。
——他一定是做過相當多“亞撒回來”的夢,纔會輕而易舉地陷入這樣的美夢中。情緒稍微一波動,就又將蘇明安認錯了人。
無法清醒,無法重啓新的人生,終日活在一場酩酊大醉的幻夢。
他不會愛上新的人,也不會忠誠於新的領導者,如果不是分身明偶然闖入了山谷,他至今仍然會等在那裡,日日夜夜地做着美夢,直到世界終結,他也一同死去。
——亞撒·阿克託是那麼好的人。
理所應當,會有人如此恆久而熱烈地愛他,尊重他。用盡一輩子的時間與精力想念他。北利瑟爾就是這樣一個人。
身邊的軟管又開始蠕動,蘇明安不再看向失魂落魄的北利瑟爾,手指按住自己後頸,試圖聯繫上穆隊。
他喚了幾聲,穆隊依舊沒有迴應。
“咔噠。”
突然,一道白光投下,照亮了黑暗中的二人。
神明的聲音突然從天花板的一處擴音器傳來,語氣中帶着慍怒:“找到你了,蘇明安,我馬上就來。”
“穆隊!穆隊!聽得見嗎!”蘇明安一邊試圖呼喚,一邊拔腿就跑。北利瑟爾在原地駐足了片刻,還是跟上了他。
頭頂的燈光始終跟着他們,身後漸漸傳來機械軍的腳步聲,蘇明安反手甩了一發空間震動,機械軍頓時如融化的黃油一般人仰馬翻。
神明的聲音依然在耳邊迴盪,帶着隆隆的迴音:“真奇怪……北利瑟爾居然會選擇救你?北利瑟爾,有時候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在想什麼,自己對蘇明安設了陷阱又後悔,自己作的死還要自己去救。如此矛盾,你到底在幹什麼?你難道還不承認阿克託已經死了嗎?”
北利瑟爾的瞳孔顫動了一下。
“哦,我懂了……”神明的聲音隱沒下去,不知道他又懂了什麼東西。
十秒鐘後,他的聲音再度冷不丁冒出:
“……原來這就是‘死了都要愛’?”
蘇明安剛恢復了一點聽覺,就聽見這句話,差點一步踩歪。
他根本不想理會神明在想什麼,這個人給他的壓迫力實在太強。
“嗯……”
神明的聲音依舊陰魂不散,似乎在思考,十五秒後,神明又道:“蘇明安,我見你與北利瑟爾相談甚歡,之前還在黑暗裡承諾不離開他。”
“?”蘇明安面色不改。
“所以,果然還是聯姻有用嗎?”神明的語氣頗有恍然大悟之感:“你果然喜歡白毛,我把他送給你如何?”
蘇明安的意識有些模糊,他的腦中只剩下兩個字——你有毛病吧。
“滋啦啦——”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了電流聲,眼前的穆隊聊天框愈發清晰,似乎信號正在越來越好。
……
【穆隊(22:58):看得見嗎?這邊信號應該沒問題了。】
【穆隊(22:58):蘇明安,如果想破局,唯一的辦法是——你需要找到一個能夠傳遍城邦的聲音介質。】
……
如今整座城邦都陷入情緒共鳴之中,而共鳴以“聲音”爲介質。
穆隊說出了當下唯一的破局辦法。
……
【穆隊(22:58):情緒共鳴,本質上是一種借用聲波和頻率的記憶植入與情感催眠手段,在二維世界中,呈現爲0與1程序的波動與碰撞。因爲你們都是缸中之腦,所以只要符合特定的頻率,就能改變一個人的記憶與思維模式——也就是說,只要賦予權限,滿足前置程序,就能啓用這種共鳴,它也可以被看作一種程序的連鎖反應。就像一加一必然會得出二,有一個固定的程式。】
【穆隊(22:59):我擁有一半的管理員賬號,我知道破解這種共鳴的頻率和程式。但我需要一個能夠傳遞共鳴的介質,也就是“聲音”介質。】
【穆隊(22:59):只要有一個人能將聲音傳遞出去,無論他/她說什麼,我都能開始破解程式——用易於理解的話來說,就像你的傳教光環一樣,只要你開口,無論說什麼,都能治癒他人的缺失病。】
……
“所以……你是說……”蘇明安喘着氣說:“你需要一個能夠傳遍城邦的傳聲設備,和一個幫你發聲的人?”
…… 【穆隊(22:59):正是如此。】
【穆隊(22:59):請授予我權限。】
……
蘇明安隱約察覺到不對勁:“你已經找到那個人了?”
……
【穆隊(22:59):……】
【穆隊(23:00):你大概也猜到了,符合這個條件的,只有一個。】
【穆隊(23:00):任何人在有能力拯救世界時,都沒有拒絕的權力,更何況,我認爲她不會拒絕。這不是必死的任務,只是傳個聲而已。】
【穆隊(23:00):請你開口說‘給予權限’,讓AI耶雅授予我與她信號塔溝通的權限。】
……
“……”蘇明安想起了那個女孩看着他的眼神。
她看着他時,總是眼神很亮,眼裡充滿了憧憬、嚮往、崇敬……一切美好的情緒,好像一朵淤泥裡的荷花朝太陽綻放。
……
【您說,我爲什麼會是什麼艾蘭得議長口裡的‘關鍵人物’?這個身份,好像賦予了我所有的幸運,所有人都開始關愛我。】
【我感到惶恐,畏懼。我這種卑微而普通的人,爲什麼會有那麼多貴人相助?】
【但如果能幫到您……就是我作爲‘關鍵人物’最大的幸運所在了。】
【只要能幫到您……】
……
眼前的窗戶越來越近,蘇明安一躍而出,翻滾着倒在了露天平臺上,暴烈的風雨砸上了他。
低頭一看,樓下的城邦景象離他很遠,燈光如同一條璀璨的銀河,那些縮放的大街小巷在他眼裡,彷彿一座小人國。
這裡是中央政要大廈,設立於21F的露天玻璃站臺。腳下便是透明的玻璃,彷彿稍微踩重一點,就會墜落深淵。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決戰場地,但他已經沒有退路。兩道直愣愣的熾白燈光“啪嗒”一聲將他籠罩,上方傳來直升機的聲音。
他擡頭一看,竟是一架飛行的直升機。“咔噠”作響的螺旋槳下,神明扶着直升機艙門,冷冷地俯視着他,一身卡其色的風衣在風中獵獵作響。
“最後問你一次。”神明說:“留不留下來?”
觀測者的系統邀請再度彈出,蘇明安依然搖頭,眼神裡只有冷然。
“原本還答應了霖光,不傷害你的。”神明說:“可惜,你不同意。”
他擡起手,頃刻間,直升機伸出了黑洞洞的炮口,一齊對準了玻璃站臺上的蘇明安。就連蘇明安之前撞破的窗戶都涌出了一大批機械軍。只要一聲令下,這片脆弱的玻璃站臺就會被炮火淹沒,很快四分五裂。
站在臺上的人,也都將墜下高樓。
兩個文明的代表者,在離地極遠的高度對視着。
他們的靈魂是何等相似,懷揣的理想是何等崇高。如果沒有戰爭,他們也許還能做朋友。
可惜沒有如果。
立場的絕對相悖,文明戰爭的一死一活,決定了他們絕對沒有退路,哪怕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餘地。
“啪嗒嗒嗒——”
暴雨傾盆,天地黑沉一色,城邦此時極爲安靜,百萬軍民倒在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命運。
贏者得到對方文明的所有資源。敗者失去一切,文明隕落,億萬生靈意識消亡。這是雙方都絕對不敢輸的一戰。
劇烈的暴雨聲中,蘇明安移動視線。
他側頭,凝視着城邦遙遠的夜色,那裡已經渺茫一片,但他卻好像透過厚重的雨幕,望見了離他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裡,彷彿佇立着一座信號塔,塔裡面,有一個抱着白貓瑟瑟發抖的女孩。
她的眼神總是很清澈,聲音雖然細軟,卻總是很堅定。
那曾經滿是家暴傷痕與客人掐痕的肩頭,此時揹負了千萬斤負重。
明明這座城邦一直在辜負她。
到了最後,卻要在邊緣區痛苦長大,承受了一切的她,去原諒這個世界的衆人。
“授予權限。”他開口,聲音很輕很輕。
似乎有一道聲音在他的耳邊一閃而過,很快不見了。
上百公里之外的邊城,黑髮的女孩,挺直了脊背。她的眼前,穆隊的消息彈出。
……
【小眉。】
【這會是一場最酷的直播,笑起來吧。】
……
她彎起好看的柳眉。
面對着看不到黎明的黑夜,面對沉鬱的暴雨,面對着樓下圍塔的重重人影。
“婊子!給老子下來!真應該把你衣服扒光,丟到臭水溝裡去。不該讓你進入信號塔……”
“快砸門!還有最後兩道門!把她給拽下來,去給城主請罪……”
聽着這些骯髒到了極致的聲音,
她勾了勾脣。
素白的臉龐微微笑了。
……
“好啊。”
“笑起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