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說三山五嶽有格局,一花一水皆靈性,嚴語當時畢竟只是孩子,雖然能夠照着吩咐死記硬背,但對於這些理論終究沒有太多理解。
待得長大一些,離開了龍浮山,接受了現代教育,對這些東西更是不屑,甚至一度認爲是封建迷信的餘毒,心中很是抵制。
此時到了用時,嚴語纔有些後悔,這些年雜七雜八的書看得太多太多,甚至連國外的醫學期刊都想法子找來看,爲何就獨獨丟掉了老祖宗傳授的東西?
尤其遭遇了這一連串事件之後,正是靠着老祖宗教的這些東西,才使得他多次化險爲夷,哪怕自己記得的僅僅只是一些皮毛,仍舊能夠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不過懊惱歸懊惱,眼下也不是汗顏的時刻,嚴語靜下心來之後,又開始搜刮那些早年不願去碰觸的知識。
禪宗曾經有個說法,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禪宗說的是大概是境界,凡夫俗子看到什麼就是什麼,所見即所得,到了第二境界,受了教育,見識了世界,自認爲有些本事了,心思也多了,看什麼都會參雜自己的想法,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而到了第三境界,歷經滄桑,面對風雨,看透了紅塵俗世,又返璞歸真,山也就仍舊是山,水還是水了。
老祖宗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語,但解釋卻有些不同。
照着老祖宗的意思,普通人當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一些自詡高明的風水師或者堪輿大師,自以爲有些道行,就運用各種典籍來分析解釋山嶽水脈的格局,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可須知各家典籍從古流傳下來,多有謬誤,而且本來就奧妙玄虛,艱澀難懂,模棱兩可,如此一來,很多人自信滿滿,都認爲自己是正宗,但同樣的山水格局,卻又出現不一樣的解釋,又如何分辨誰對誰錯?
嚴語難免想起了老祖宗常對他說的一句話。
“小子,我知道你不想學,我也不想教你,但我既然接了這個擔子,就一定傾囊相授,而且只挑最上乘的教你,等你長大了,懂事了,有資格聽聞你師祖爺爺的故事了,就該感謝我了。”
是的,老祖宗教的東西,都是精挑細選,而且確實是上乘的。
他就像一個武道宗師,教的不是“術”,而是“道”。
“術”嘛,通俗來說就是技術、技巧,而“道”是直指本質的東西,雖然是理論,但卻能提高境界。
打個比方,“術”是魚,“道”就是釣魚的技術,“術”是釣魚技術,“道”就是爲什麼要釣魚。
“術”是具體的知識,“道”則是學習方法,“術”是語數英理化,那麼“道”就是哲學。
想起這些,嚴語的思路也開闊起來,想得有些遠了,又壓下心思,將自己的神思扯了回來。
如果他的師父是趙同龢等人,那麼此時的他或許只會唸咒畫符開壇做法,此時看着這村子和周圍的丘陵,那就是半桶水的“看山不是山”,但他的師父是老祖宗,格局和境界就高太多了,此刻已經超脫了第二境界,到了看山仍舊是山的地步。
跑開堪輿之術的風水分析,嚴語睜開眼睛來,世界在他眼中變得越來越簡單,彷彿去掉了綠色的植被,去掉了突兀的山石,就好像剝掉了血肉,只看到骨架。
山如骨架,水就是流淌的血脈,能夠直觀的看到,村子正守着兩條地龍一般的丘陵保護。
從科學角度來講,這個村落的選址是經過精心計算的,能保證村子不受風沙侵蝕,因爲山脈阻擋風沙,又因爲丘陵而不是石山,所以能保留地下水,所以纔會出現綠植,村前的蘋果林才得以存活,村裡人才不至於像其他地方那麼缺水。
敦煌山那些人想用林子來迷惑入門之人,但嚴語此時連林子都刨除掉了,他看到的是整個村子以及周圍的地形構架!
如果張顧霖在這裡,或許會被嚴語的想法給嚇一跳,因爲作爲地質學家,勘察的行家裡手,他一輩子研究的正是這些東西啊!
蘋果樹是正經的蘋果樹,並沒有什麼玄虛在裡頭,真正使嚴語迷失方向的,是地形!
高高低低的地形,再加上樹林裡一些精心佈置的諸如山石之類的東西,就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感。
簡單一點來說,一個人如果閉着眼睛走在平地上,一直往前走,那麼他的大方向通常會向右偏,如果地面足夠廣闊,如果走路的人體力足夠好,一直走下去,最終就會回到原點。
當然了,這個除了受到地磚偏向力等地理因素的影響之外,還有個人的生理因素,比如人體不是對稱的,又比如,有人是左撇子,有人是右撇子,方向感也有強有弱,這些都有影響。
但嚴語刨除了那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因素之後,他可以確定,之所以會迷失方向,就是因爲林子裡的地形被人爲改造過!
那些道人們奉爲至寶的堪輿之術,認爲能夠解開山川河流奧秘的高深學問,此時卻被嚴語當成了排除的因素。
但凡這些人認爲有可能造成這種後果的原因,都被嚴語排除掉了,那麼剩下的就很簡單了。
這些敦煌山的人,在種植這片林子之前,事先改造過林地的基礎,營造出高高低低的地形來,進入之後,便深一腳淺一腳,再加上林子遮擋視野,必然會喪失方向感。
在外頭看,林地是平整的,但刮掉這些蘋果樹,整個林地的地基卻像個傾斜的盤子,人就好像一顆珠子,如果不用力逆行,最終就會被傾斜的盤子引導回到原點了。
這也正是爲何嚴語走不出林子的時候,只要放棄所有努力,閉上眼睛,聽從感覺,就能夠回到原地的原因了!
看透了原理,想要找到解決的辦法,也就很容易了。
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之所以難,不是找不到方法,而是發現不了問題,只有找到正確的問題,才能得到正確的答案。
嚴語現在看清楚了地勢,自也就找到辦法了。
“這是要我迎難而上了……”
從這一點來說,這確實是個考覈,而且還是個關於品格的考覈。
當毫無頭緒的時候,嚴語之前總是選擇了放棄,聽從自我感覺,最終回到原點,這是人的本能,總希望回到最安全的地方。
但破解的辦法卻是,當你走到傾斜盤子的頂端,只要你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比最高點還要高出一些,那麼你就能跳脫這個盤子了。
這是在教會應考者,再最難的時候,也要迎難而上,只要再努力一點點,就能夠站得更高,看見更美麗的風景!
嚴語本以爲這些人只是故弄玄虛,但現在看來,他們確實下了功夫,倒不是苦心佈置了這個林地,而是這個林地背後的考覈意圖,他們是真的在尋找德才兼備的人,也只有這樣的人,纔有資格進入他們那道門!
想透了這些,嚴語突然覺得空氣都清新了不少,雖然站在平地,但他似乎能夠越過這片林地,看到更高遠的風光。
他站了起來,朝田伯傳說:“走吧。”
田伯傳一臉的失望:“也只能先回去了,明天再來吧,咱們找些指南針之類的小玩意,再努努力,應該能走進去的。”
嚴語也沒理會他,徑直走進了林地,田伯傳此時才意識到自己會錯了意,趕忙跟了上去。
嚴語同樣是微眯着眼睛,也不再費心去辨認方向,不去做標記,他只要逆着自己的感覺走,相信就一定能走出去。
從這一點來說,倒是有點像心理學上走出舒適區的觀點了。
人總習慣於聽從天性,所以纔會有拖延和懶惰,所以纔會自我安慰自我開脫自欺欺人,只要拋棄這些消極的想法,就會得到品格上的提升。
從這個層面來說,這個林地的設計者確實耗費了心機,即便是再沒有見識,再渾渾噩噩的人,只要發狠走出這個林地,他都能夠得到精神上境界上甚至是品格上的提升!
逆風而行,抵抗自己的內心感知和意識,對於其他人來說,或許很難,但對於嚴語卻是小菜一碟。
且不說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早已習慣了這種心理,單說樑漱梅等人裝神弄鬼,要將他塑造成趙神通的經歷,就已經讓他產生了蛻變。
別的或許嚴語不行,但要說到跟自己的精神對抗,嚴語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
嚴語心中自信淡定,可田伯傳卻無法得知嚴語的想法,雖然覺得嚴語閉目坐了一會,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變化,甚至可以用脫胎換骨來形容,但他心中仍舊有着疑慮和擔憂。
畢竟他們已經嘗試過太多次,嚴語也可謂用盡了辦法,這次到底能不能成功走出去,他其實並沒有那麼樂觀。
饒是他常常跑腿,此刻也煩躁不安,身體上的疲累和精神上的折磨,讓他幾次三番萌生了退意。
他知道嚴語應該也面臨着這樣的困境,但每當此時,嚴語總能夠打起精神來,或許,這也是吳耀祖看中嚴語的原因吧。
“但願這次能成……”心中如此想着,田伯傳再看嚴語,只覺得這個背影突然高大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