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沒見過練氣中層修士出手,先前跟許仙劍在一起的時候,對方爲了展現他劍式高超,就施展過無空劍門的劍法。許仙劍一劍下去,石開木碎,聲勢不凡,彼時,衛念慈和綠蘿都禁不住拍手叫好。
修爲到了練氣中層,就沒人願意輕易跟別人拼命,江湖上過招也都是點到即止,衛念慈行走江湖多年,還沒看到哪個練氣中層的修士被殺,凡人境的修士被殺倒是不少。
但是今夜,衛念慈看到了。
看得很清楚。
正是因爲看得清楚,所以反而沒有看明白。
門外頭戴斗笠的青衣刀客,他出手的時候,衛念慈只看到一道流光一閃而逝。與此同時,蓬萊道門的弟子,身形向側前急速閃避,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殘影。
而後青衣刀客到了殘影的位置,而後歸刀入鞘,蓬萊道門的弟子在門檻處僵住,而後捂住噴血的咽喉倒下。
交手只有一招,一招既分勝負,也分生死,快得不可思議,衛念慈根本就沒有看明白,青衣刀客是如何出手,更加沒有看明白,蓬萊道門弟子是如何中招,她只看到了結果。
結果再明顯不過,一人站着,一人倒下。
衛念慈來不及驚愕,因爲她還看到,門外庭院中,同時有數道流光閃過。
刀氣並非直線,而是彎月狀的曲線,中間寬兩側窄。
這就是衛念慈看到的全部,在漆黑的庭院中,刀氣閃現的時候,有剎那的光明,比閃電在天際出現時,更加明亮,也更加短暫。
刀光閃過,庭院裡的青衣衙門刀客,都換了位置,蓬萊道門弟子,也換了位置,不同的是,前者平靜歸刀入鞘,後者倒在大雨中痙攣。
從始至終,屋頂上站立的青衣刀客,都沒有動過。
庭院的戰鬥,不過是門口戰鬥的重演。
閃電驟然降落,庭院有剎那清亮,衛念慈這纔看到,煞神一般佇立的兩名青衣刀客身上,也有在流血的傷口。
衛念慈禁不住後退兩步,跌坐在木椅上,臉色紙白。
這一刻她清楚認識到,與青衣刀客的殺人技相比,許仙劍的劍式,只能用花拳繡腿來形容。
她覺得荒誕,覺得匪夷所思。青衣刀客殺人,是真正的殺人,即便是自己會受傷,他們仍舊要一擊斃敵。彷彿對於他們而言,一招之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會有第二個結局。
這是一羣以殺人爲目的的修士,這一羣毫不憐惜自己性命的修士,彷彿他們一出現,就意味着死亡,他們是厲鬼,是閻羅。
衛念慈以爲她已經足夠高看青衣衙門,她以爲自己對青衣衙門的恐懼,已經足夠深重,但這時她才知道,她先前錯得有多麼離譜。
青衣衙門的可怕的之處,不在於仗勢欺人,不在於實力強橫,不在於草菅人命,他們可怕,是因爲他們漠視生命。
江湖修士,莫說練氣中層,隨便一個練氣術師,都捨不得死。因爲活着,就意味着錦衣玉食。哪怕與人切磋敗了,在衆目睽睽之下敗了,他們也會忍受失敗的屈辱,繼續活着。
他們惜命。
惜命的人,如何比得過不要命的人?
眼前這些蓬萊道門弟子,修爲就真的不如青衣衙門刀客?並非如此。
只不過,蓬萊道門的弟子,鮮有經歷過生死之戰的,他們在平盧養尊處優,已經太久,他們沒有被人危及性命,已經太久,他們失去了跟人以命相搏的能力,已經太久。
而青衣衙門跟蓬萊道門,完全是兩個極端。
這樣的蓬萊道門,哪怕修士衆多,又怎麼跟這樣的青衣衙門斗?
庭院空空蕩蕩,青衣衙門的刀客已經離去,唯有豆大的雨珠不停砸落。
衛石楠已經軟倒在地上,綠蘿更是嚇得衝過來,緊緊抱着衛念慈哭泣,不敢再看房門的方向一眼。衛念慈撫着綠蘿的背,儘量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要顫抖,她的腦海中,還縈繞着青衣刀客離開時,留下的那句話。
“若是連英雄帖都拿不穩,還算什麼英雄?”
庭院靜謐,大雨滂沱,雷電交加,豆大的雨珠打落屋檐,噼啪聲大得離譜,敲的人心發慌。
衛念慈從未覺得,有哪一個夜晚,如今夜一樣可怕。
......
縣邑城外,官道旁的一座林子前。
有人撐傘而立。
傘是黑麪油紙傘,沒有半點花紋,唯一的特點,是大的出奇,容納三個人都綽綽有餘。
傘葉大,傘下的人,卻格外瘦小。
不僅瘦小,而且白髮蒼蒼。
他看了一眼縣邑的城牆,神情沒有波瀾,自言自語:“平盧五州二十九縣,縣邑規模以上的江湖勢力九十六,這九十六個江湖勢力,都上了青衣榜。青衣衙門練氣術師九十八,一個人對付一個勢力,才勉強顧得過來。這是要把腿都跑斷。我這把老骨頭,多少年沒有這樣折騰過了?”
在他身後,有兩名斗笠蓑衣的青衣刀客,相隔五步負手而立。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清晰入耳,兩名刀客卻都沒有接話的意思。
他笑了一聲,繼續自言自語:“要是早知道,跟了安王要這麼折騰,我說什麼也要跑。跑得越遠越好,就算去南詔,就算去西域,我也要跑。”
說到這,他頓了頓,笑容詭異:“不過現在,我卻不想跑了。因爲我忽然發現,折騰原來也能這麼有意思。安王能折騰,也把我們往死裡折騰,不過這都不算什麼,真能應該感到難受的,還是被我們折騰的對手。”
他自說自話,沒個停歇,聲音不輕不重,彷彿面前就站着一個人,在洗耳恭聽。無論他說什麼,對方能夠認真聽進耳中。
他身後的兩名青衣刀客,依舊沒有接話的意思。
因爲他們知道,老人說話的時候,並不喜歡有人接話。
因爲他不喜歡跟別人說話,他只喜歡跟自己說話。
他經常跟自己說話,走路的時候說,吃飯的時候說,洗澡的時候說,上茅房的時候也說,無時無刻不說。話嘮一般都是對別人嘮叨,他只對自己嘮叨。
兩名青衣刀客,已經習慣了老人的習慣。
如果是一個稍微年輕的人,有這樣習慣,一定會讓人覺得他是個瘋子。
但他白髮蒼蒼,已經很老了,他有這樣的習慣,沒人覺得他是瘋子。
只會覺得......他很孤獨,也很寂寞。
哪怕身處人羣中間,被歡聲笑語環繞,他仍然獨孤,仍然寂寞,深入骨髓。
有人出了縣邑,從城牆上直接躍下,而後飛奔而來。一個縣邑的城牆而已,並不高,平常也沒有多少戍衛,更何況是這樣的雨夜,那些斗笠蓑衣刀客的行動,連驚呼聲都沒有引起一個。
他們奔到身形瘦小,但撐着大傘的的白髮老者面前,躬身行禮,爲首的人道:“莫老,任務完成!”
這個特立獨行的老人,正是青衣衙門四大高手之一,出自振武的莫東籬。
莫東籬沒有說話,他不喜歡跟人多說話,除非十分必要。
他一揮手,一張輿圖便在面前張開,大雨如瀑,卻沒有一滴雨水,能夠落到輿圖上。這不是莫東籬修爲高絕,而是因爲,他的傘實在是太大了,擋住了雨瀑。
看了一眼輿圖,莫東籬對面前的人說:“沽水墨蛟幫。”
面前的青衣刀客抱拳:“是!”
莫東籬的話,便是他們下一步行動的目標。青衣刀客也沒有多言,在莫東籬面前,他已經學會了儘量言簡意賅。
莫東籬看了一眼天色,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奇怪,任何人看了,都不會覺得他是在對別人笑,彷彿只是在對自己笑:“一百二十里,兩個時辰。”
所有的青衣刀客,都是神色一凜。
一百二十里,說明了此地距離墨蛟幫的距離,兩個時辰是時限,那不是趕路的時限,是完成任務的時限。哪怕是練氣術師,在這樣的大雨之夜中,要兩個時辰趕路一百二十里,也不輕鬆,何況是還要完成任務。
但沒有人有異議。
他們立即轉身行動。
時間緊迫,所以更不容片刻耽擱。
莫東籬沒有收傘,緩步而行,一步十多丈。
他的傘,從始至終都用右手撐着,所以右邊留了很大的空間,他完全沒有把撐在面前的意思,就好像,在他右手邊,一直有一個人。
......
趙破虜後空翻落地,躬身不停滑退,雙腳在泥濘的官道上,犁出兩道淹沒腳背的溝壑,泥屑在腳邊濺射成線。
他手中緊握長矛,雙目盯着前方,他姿態如虎,眼神如狼。
在他身前百步開外的地方,兩名墨袍道人雙雙墜落在地。
這百步道路中間、兩旁,已經倒下了十幾具屍體,有青衣刀客,有白袍道人。
趙破虜後退之勢戛然而止,就在他身形停住的那一刻,他拔地而起,腳下留出兩道深坑,一躍二十丈,卻是瞬息而至,手中長矛並未高舉,而是平端胸前,如一支利矢,向那兩名摔落泥地,還未來得及起身的墨袍道人刺去。
趙破虜右前方的墨袍道人,伸手一拍泥地,激起無數泥水,身體直挺挺彈起,手中長劍直取趙破虜前胸!
長劍未至,長矛已經洞穿道人的咽喉,將他彈起的身體,驟然戳了回去,狠狠釘在地上!
趙破虜進步、屈膝、俯身,右肘重重轟在道人弓起的胸膛上。
沉悶的聲響中,道人的身體砸落下去,咽喉在矛身拉出一道刺目血線,肉骨向外翻卷而出,唧唧聲尖銳刺耳。
左面道人一劍向趙破虜筆直劈下。
劍氣光華映亮了一方天地,顯現出練氣高段的修爲,道路旁的樹林首先被劍氣切開一道醒目的空隙。
然而劍光卻沒有落在趙破虜頭上。
右肘正砸在右面道人胸口的趙破虜,向左斜舉左臂,手臂上的手-弩閃過一抹流影,瞬間穿破左面道人的咽喉!
弩矢從道人後頸飛出,帶飛一大抹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