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這時,朱溫見到了他怎麼也想不到的人。
準確的說,出現在朱溫面前的,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人,而是仙,道門仙廷的仙人。
這是一個晴朗的黃昏,宣武軍在河畔紮營,隨時準備渡河北上,朱溫帶着親兵沿河策馬,觀察地形,直到面前出現了攔路人,而這時,他們距離大軍營地不過十多裡。
朱溫勒住繮繩,坐下戰馬嘶鳴一聲,從奔馳到停止的急速轉變,讓它徑直人立而起。在朱溫驟然停下的時候,他身後百餘名親兵甲士,幾乎在同一時間就全部勒馬急停。所有戰馬一齊嘶鳴人立,場面蔚爲壯觀,極富震撼力。
這當然不是普通將士能夠做到的,朱溫這些親兵全部都是修士,而且是練氣修士。
一百多名高中低段都有的練氣修士,走到哪裡都是一股能夠翻雲覆雨的力量,這世間已經少有勢力能夠限制他們。莫說大唐五十餘藩鎮,便是連昔日威震天下的五大道門,現在也不能。天下之大,除了茫茫大海與巍峨崑崙,已經鮮有他們不能去的地方。
然而此時,面對站在道路中央的兩名中年男子,不僅百餘練氣修士,都收斂了平日裡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氣勢,便是已經站在當世英雄人物最上層臺階上的朱溫,也不得不沉眉斂目,將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收斂。
兩名中年男子容貌各異,左邊的虎背熊腰,面相威嚴兇狠,仿若最頂尖的沙場猛將,這便是陳繼真。右面的身材普通,面相儒雅,帶着幾分書卷氣,手裡握着一柄摺扇,乃是黃景元。
作爲七十二地煞中的領頭人物,地魁城陳繼真與地煞城黃景元,在仙廷也是鼎鼎有名之輩,此刻雖不知爲何在凡間現身,但仙人境恐怖的修爲威壓,與長年執掌一方極點的威嚴之氣,仍舊如紅日一樣耀眼,讓人不敢直視。
朱溫勒住馬繮之後,手就按在了刀柄上。全身靈氣暗自調動,雙眼微微眯起盯着兩人前胸,隨時準備拔刀出擊,受他影響,他身後的百餘名親兵,也都是如此架勢。雖然面前的人修爲恐怖,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讓人感到渾身發緊,動起手來必定凶多吉少,但沒有一個人畏懼。
地魁城陳繼真面色不惜,他輕蔑的瞥了朱溫一眼,冷哼一聲:“仙人現世,讓爾等遇見,是天賜的福分與莫大的殊榮!爾等一介凡人,此刻不速速三叩九拜,匍匐見禮,竟然還敢高居馬背,手持金戈,是想跟仙人動手不成?!”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重,威壓也散發的越來越深,埋頭咬牙死撐的甲士們,漸漸不堪重負。修爲低些的直接從馬背上栽落,修爲高的也面色紙白渾身顫抖,只有真人境的朱溫本人,能勉強保持不失態。
陳繼真看着朱溫,眉頭漸皺,臉上不悅之色更濃,還有幾絲不耐煩。在他眼中,朱溫始終呼吸平穩,這說明他既不懼也不怒,心境穩得出奇。他心境穩,並不是沒有想法,相反,他心境穩,只是因爲他殺意純粹堅定,已經無需起伏。
朱溫盯着陳繼真目不斜視,眼中的色彩十分單一,那是看敵人的眼神,而他按刀的手,已經緊緊握住刀柄,將橫刀緩緩拔出。他渾身都沒有多餘的動作,甚至一直保持不變,唯獨握刀的手,在徐徐抽出。清晰的金屬摩擦聲持續不斷,不快也不尖銳,備顯壓抑,如同夜晚婦人的低泣,聽着分外難受。
長刀已經出鞘三寸。
清晰感受到朱溫的殺意,陳繼真幾欲勃然大怒,釋放的威壓也更加深重!那些練氣低段的修士,直接在馬旁跪倒,渾身骨頭咯吱作響,七竅之中鮮血流出,不時就有人接連倒下,氣絕而亡。
仙人,怎能容忍凡人的忤逆?就像身居高位的官員,怎能容忍普通人的觸犯?那是身份的巨大差異,在陳繼真看來,更是彼此生命的本質不同。低賤者對高貴者的冒犯,那就是純粹找死。
甲士們接二連三倒下,地上橫七豎八倒了數十具屍體,練氣低段的修士已經死了大半。在這個過程中,甲士們嘴裡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哪怕是臨死之際,也都連慘叫之音都沒有。不是他們不願,而是根本不能。
朱溫不屈服,陳繼真就準備殺光他的隨從。這一百多命練氣修士,是朱溫最核心的嫡系力量,是他沙場征戰和殺敵保命的最大依仗,但是在陳繼真眼裡,這些人明顯一文不值。
朱溫作爲真人境的修士,不用回頭也能知道,他的親兵已經死傷慘重。但他莫說回頭,就眼睛都不沒一下,通紅的雙眸一直盯着陳繼真,同時緩緩拔刀。
兩人完全是對着幹到底的架勢,再這樣下去,不用片刻時間,朱溫的親兵就要死絕。而他自身雖然性命無虞,但勢必也要受不輕的傷。
在這個過程中,地魁城黃景元一直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看朱溫的目光不深不淺,帶着審視意味,終於,他搖頭輕嘆一聲:“老陳,罷手吧。”
這話自然是對陳繼真說的,也讓他很意外。
作爲七十二地煞之首,陳繼真當然不必一定要聽黃景元的話,他瞪着對方,用只有黃景元能聽得見的聲音道:“本座這個時候罷手,跟認輸何意?難道你就沒看出來,這小子狂妄無知得很,壓根兒就沒打算對我們頂禮膜拜、言聽計從!”
“我當然看出來了。”黃景元道,“不僅如此,我還看出來,就算你殺光他的親兵,讓他吐血跪在地上,他也不會對你屈服。”
陳繼真怔了怔,他奇異的看了黃景元一眼,“果真?”
黃景元沒有回答,這並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神仙的話不需要說第二遍。
這回陳繼真、黃景元帶人下凡,是爲了河東的天機,也是爲了朱溫。天機要搶奪,朱溫要扶持,這是他們的任務。仙廷直接出面扶持朱溫,自然不會像那些轉世投胎的仙人一樣,以朱溫爲主,做朱溫的臣子。相反,他們要朱溫把他們供奉起來,頂禮膜拜,言聽計從。
這場會面,是雙方初見,陳繼真的所作所爲,自然不是簡單給下馬威那麼淺薄。他要的,是讓朱溫屈服,進而臣服。說到底,是主從地位之爭——日後逐鹿天下,是朱溫爲主,還是仙廷修士爲主。
兩相會面,以朱溫的修爲見識,不可能瞧不出陳繼真兩人身份非凡,但他的第一反應,不是下馬行禮,而是手按住刀柄,隨時準備出手。對仙人可謂毫無尊敬可言。但陳繼真不悅,還不是因爲朱溫無禮,而是朱溫無禮舉止背後代表的含義。
眼下聽黃景元話裡的意思,朱溫是打算“寧死不屈”了。
陳繼真雖然是七十二地煞之首,但他出色的是戰力修爲,論智慧謀略和識人之能,黃景元要比他高出不少。兩人的關係,很像一個主將跟一名軍師。陳繼真很少會懷疑黃景元的話,黃景元也很少有說錯的時候。
朱溫寧死不屈,這很出乎陳繼真的預料,他沉聲對黃景元道:“他一介凡人,看到我仙人降世,第一反應不是心生敬畏,下拜行禮,而是手按刀柄,隨時準備出手,這是何等奇怪?”
黃景元不動聲色:“朱溫乃是人主,人主怎會敬畏別人?他的第一反應,之所以是手按刀柄,也是因爲他是人主,所以要時刻以自身周全爲第一要務。”
陳繼真默然片刻:“他是人主,仙廷卻是天地之主,我等此行,代表的可是道門仙廷!換言之,就算他日後是天子,但我道門仙廷卻就是天,他也得聽我們的!此刻怎能不下馬跪拜我等?”
黃景元苦澀一笑,“我們並非是仙帝。”
這是實話,陳繼真臉色一黑,眉心怒意更甚。
然而雖然他怒意更甚,施展出來的威壓,卻還是轉瞬就收了。他若是再不收自己的威壓,只怕朱溫的親兵就要死絕,到得那時,眼下見面已經鬧得很不愉快的雙方,還不知要鬧出怎樣的矛盾。
若是朱溫果真不管不顧,得了失心瘋,不跟仙廷聯手,仙廷還真不知道該找誰去了——要找一個替代朱溫,並沒有那麼簡單。作爲亂世應運之人,朱溫本身並非路人,而是有大氣運在身。
陳繼真收了威壓,朱溫等人渾身一輕,這個時候,甲士們姿態各異,有人驚恐有人慶幸,但更多人卻是憤怒不已。他們紛紛祭出法器,要跟陳繼真和黃景元拼命,作爲朱溫的親兵,他們的悍勇忠心由此可見一斑。
朱溫擡起手,制止了親兵們的行動,也不見他如何喝斥,衆人就乖乖收了修爲,轉而重整隊形、幫扶同伴。
橫刀歸鞘,朱溫看向陳繼真和黃景元,忽而露出一個大勝之後纔會有的笑容,“兩位仙人,可是來匡扶我朱溫逐鹿天下的?”
......
李曄緩緩睜開雙眼,收功起身,來到帳外。首先看到的,自然是主動守在這裡,握劍在手,給他充當護衛的蘇娥眉。看到他出來,蘇娥眉眼眸一亮,她感應到李曄的修爲實力已經穩固,並且更上層樓。
聖子聖嬰和南宮第一等人,早就等不及,此時看到李曄終於出關,也都圍攏過來。聖嬰速度最快,到了跟前之後,卻是先停下來,老神在在環抱起雙臂,好整以暇上下打量李曄一眼,這才淡淡開口:“小子不錯啊,修爲之力更見磅礴嘛!”
南宮第一和聖子對聖嬰的做派,十分嗅之以鼻,前者更是直接出言譏諷:“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也敢這麼學大人講話,就不怕你爹抽你?”
聖嬰當即大怒,鼻子裡直接呼出兩道火蛇來,“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你是要找死嗎?”
聖子連忙添油加醋:“他一直在找死,可從來沒死過,你正好成全他!”
李曄等他們插科打諢差不多了,這才道:“十八羅漢被重創,眼下是佛域仙人虛弱的時候,我們理應趁勝追擊,拿下沁州城。仙廷一直沒有出手,但他們不會坐視不理,如果我預感不差,他們也該來了,我們需要早作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