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縣富庶,底蘊頗厚,讓張文策能夠開展這件事,但衛縣畢竟只是縣邑,底蘊再大也有限,經不起他太過折騰,最後府庫空虛。
他不得不向鄉紳土豪籌糧籌款。在他的最初預想中,鄉紳土豪是願意給錢的,畢竟他們財產最爲深厚,一旦敵軍入境,他們遭受的絕對損失會最大。
結果是鄉紳土豪紛紛拒絕,根本就不願意出錢。在他催得急的時候,他們甚至大罵他多此一舉、勞民傷財,要到州里去告他的狀。
反倒是平民百姓在修繕工事的時候,自發帶糧,給縣衙減輕負擔。
後來那些鄉紳土豪,甚至開始悄悄轉移財產到州城。
張文策怒,遂強徵鄉紳土豪錢糧。
富豪之家,由是怨聲載道。
他們中很多人都跟州城權貴有所往來,遂通過各種關係紛紛向刺史進言,說張文策魚肉鄉里、橫行霸道,讓百姓生不如死,簡直是衛縣蛀蟲,請求撤換張文策。
刺史大怒,立即派遣長史到衛縣斥責張文策,要求他立即停止整頓軍防。
張文策知道刺史會派人來。
連續三個月,他對刺史沒有半分進項,甚至連衛縣獨有的每月的固定禮金供奉都停了,刺史不派人來纔沒有道理。
但張文策沒有選擇。
他告訴自己要撐住,也必須撐住。直到最後時刻。
這一次,他選擇了堅守本心。
所以他回絕了長史。
最後時刻比張文策想象中來的早。刺史以他魚肉鄉里、奪人錢財爲名,將他押到衛州,並且上報魏博節度使,準備擇日開審,給他定罪,將他徹底打落塵埃。
張文策知道他完了。衛州刺史勢力很大,在藩鎮跟不少高官來往密切,連節度使對他都分外看重。張文策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縱然他是一縣主官,也伸冤無門。
幸運的是,張文策抵達衛州第二日,青州傳來安王命令,要求衛州刺史及各縣主要官員前往青州述職。公文中點了張文策的名,要他必須隨行。張文策由此得以從牢獄中脫身,並且重新穿上官袍。
他沒有看到那份公文,但聽說公文中對他有褒獎之詞。
刺史勢力雖大,但張文策畢竟還沒經過審訊,更不曾定罪,刺史也無法在這個當口,這麼急的強行讓他出什麼意外——如此明顯違逆安王,無異於找死。
所以刺史只能帶着他同行。
按理說張文策迎來了轉機,應該鬆一口氣了。但他卻並沒有覺得高興,原因很簡單:衛州刺史不是一般官員。
而且他爲了整頓衛縣軍防,也的確強徵了鄉紳土豪的錢糧,對方對他的指控屬實。在有刺史從中運作的情況下,他就算能到青州城,也難免被審查、治罪的命運。
如果刺史願意,張文策還是會栽。
但如果刺史願意放他一馬,張文策並非沒有希望。
他的命運掌握在刺史手裡。
官大一級壓死人。
衛州刺史給過張文策機會。在他被押到州城的那天,刺史就見過他,並且表示如果他願意“改過”,撤掉衛縣那些多餘的軍防力量,他還是可以幫他繼續做衛縣縣令。
張文策擡起頭,看到太陽已經到了西天,不久就要落山。
前方是一座館驛,建築高大密集,名叫青林驛。到了青林驛,距離青州城就只有三十里。隊伍今晚會在這裡歇息,明日再進青州城。
......
夜晚,吃過飯之後,張文策回到房中休息。他本想翻看隨身攜帶的書籍,卻心情雜亂,怎麼都看不進去,只能嘆息着放下。
沒多久,有人敲門,說刺史讓他過去。
片刻後,張文策坐在了衛州刺史劉知名面前。
劉知名將近不惑之年,氣度雄闊,不怒而威。
在他這個年紀能夠官拜四品,成爲一州刺史,不得不說是頗爲難得的事。事實上張文策也很清楚,劉知名手腕十分高明,到任不過半年多,就將衛州經營的鐵板一塊,連節度使都對他頗爲客氣。
這裡面有劉知名身份非凡的原因,只是張文策不知道對方到底什麼來頭。
然而張文策並不如何敬畏劉知名。劉知名的精力都花在官場鬥爭與個人錢途和前途上了,真正治理州縣、恩惠百姓的舉措很少,各種政事也只是勉強照本宣科的完成,張文策打心眼裡對他沒有尊敬。
但就是這樣的劉知名,卻在上回的年中政績考覈中,得到了甲等的評價。
劉知名將一盞茶推到張文策面前,含笑看了他一眼,深意莫測道:“張縣令也算是一時俊彥,一直將衛縣治理得很好,本公向來十分滿意。推心置腹的說,要找一個能夠替代你的人並不容易。”
“出發前本公曾對你說,只要你願意‘改過’,你仍舊還是做衛縣縣令,這話是當真的。上回張縣令沒有回答本公,現在馬上就要進青州城了,不知道張縣令考慮清楚了沒有?”
張文策低頭捧着茶碗,默然不語。
劉知名沒有追問,等了半響不見張文策回答,神色依舊沉穩,也沒有不耐煩,只是淡淡道:“本公到了衛州之後,幸得節度使看重,多方給予方便,同僚們也都明白事理,知道尊奉本公的號令,所以衛州現在才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象,本公也才能在績考中得到甲等的評價。然而張縣令,你可知節度使爲何會看重本公,各州的同僚們爲何會如此賣本公面子?”
張文策苦笑道:“大抵是刺史才幹過人、智慧非凡吧。”
劉知名嗤笑一聲,打量着張文策:“明人面前,張縣令何必說暗話?你如此拘謹,可是讓本公這番推心置腹之言,顯得太過可笑了。”
張文策臉色一變。
他察覺到了劉知名的不滿。
好在劉知名並沒有打算爲難他,頓了頓便繼續道:“實不相瞞,本公在安王殿下尚在長安的時候,就跟隨左右鞍前馬後了。”
聞聽此言,張文策驚愕擡頭,瞪大了眼看向劉知名,一時間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態。
原來劉知名竟然是安王府的人!而且他還跟隨安王那麼久了,可謂是安王心腹無疑!怪不得,連魏博節度使都要對他客氣三分!
看到張文策的反應,劉知名感到很滿意,笑容也更加濃郁,“承蒙殿下記掛,咱們衛州的官員,這回纔有幸能到青州城來。得殿下親自召見,那是何等的榮耀,尋常官員一輩子都沒這種福氣!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張縣令應該好好表現纔是。”
說到這,劉知名眼神銳利了幾分,威壓之氣陡然增大,山巒一般壓在張文策身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劉知名凝重的說道:“所以,本公希望見到殿下的時候,咱們衛州的官員是和和氣氣的,能夠讓殿下看到我們的精誠團結、戮力爲公。到時候,若是殿下問起州縣事務,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張縣令心裡應該有數了吧?”
張文策瞬間明白了對方叫他過來談話的意圖。
他禁不住汗如雨下。
劉知名知道自己在衛州的所作所爲,並不符合績考甲等的評價,而且爲官實在談不上清正廉潔,有諸多可以被攻訐的地方。他擔心明日被安王召見的時候,在衛州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張文策,心有怨氣,忽然說出什麼對他不利的話來。
劉知名現在表明身份,就是要震懾張文策,告訴他不要自尋死路。
他是安王府舊人,勢力深厚,跟王府官員必然關係密切,就算張文策真說了什麼不好的話,一旦需要安王府的官員去查實,最後多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張文策就會引火燒身,萬劫不復。
那可不僅僅是丟了官位那麼簡單。
張文策不希望壞了自己在安王面前的好印象,就不得不讓張文策乖乖配合。他的籌碼,就是讓張文策繼續做衛縣縣令。
雙方公平交易,各取所取,皆大歡喜。
“好了,張縣令,時辰不早了,下去休息吧。明日可是要拜見安王殿下的,本公不希望你精神不濟、神色倉皇,讓安王看輕我們衛州官員。”劉知名擺了擺手。
張文策惴惴不安的站起身,神思不屬的躬身行禮小步後退,在門前才轉過身。
這時,劉知名的聲音再度響起:“張縣令,本公希望,日後還能繼續叫你張縣令。甚至是......張刺史!”
張文策再度身軀一震。
張刺史,這三個字落在張文策耳中,無異於晨鐘暮鼓。
劉知名的意思是,如果張文策跟着他好好幹,日後的仕途會一片光明!
張文策回到房間後,就臉色蒼白的坐在小塌上愣愣出神,兩個時辰不曾動彈。
宦海沉浮,多的是身不由己的時候。這回,他還能守住本心嗎?
......
次日,劉知名、張文策一行進入青州城。
過了一天,安王召見,張文策得以進入安王府,見到這位北方九鎮的唯一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