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揚州城。
揚州城北最近新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王宮,佔地極廣,殿宇巍峨,論規模只比長安皇宮稍遜。在王宮南側興建的官衙府舍,與其共同組成了一片氣派非凡的城區。
爲了與過往的揚州城相區分,時人將之命名爲子城,而稱南城爲羅城。
之所以建造這座王宮,當然是爲了呼應高駢“吳王”的身份——李茂貞挾持天子後,爲了安撫各路諸侯,豎立自身權威,藉着皇帝李儼的手大封天下諸侯,高駢便被封爲吳王。
吳王宮西側有一處區域,建築風格頗爲奇特,除卻亭閣樓臺外,主體建築是一座高達九丈九的高臺,足以俯瞰整座城池。高臺上上面印刻一座跟尋常法陣不太相同的陣法,還有諸多造型不同的工具型建築。
這裡被稱作觀星臺,與長安城欽天監的摘星臺只有一字之差。
摘星臺是欽天監道門修士夜觀星象,解讀天意,預測禍福的地方。觀星臺的作用與之大體雷同,唯一區別在於駐守於此的修士,都是儒門士子。
是夜,繁星如海,夜風微涼。
觀星臺上有一人手捧典冊,正擡首仰觀夜空,。說長久沒有挪動,就連聲音都沒有絲毫。只聽見夜風吹動衣發發出的輕微颯颯聲。
這人正是儒門四賢之一的王載豐。
不知過了多久,王載豐長呼一口氣,合上了手中典冊,深邃智慧的眸子裡閃過了然的光芒,從高臺上緩步走了下來。
高駢帶着幾名親信,已經在觀星臺前等候良久,見王載豐從臺階上下來,一時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緒,邁步迎了過去,關切的問道:“如何?”
王載豐撫着灰白長鬚,用高深莫測的語氣不急不緩道:“天意難測,老夫也不敢說能夠全部解讀......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的確有改天換地的機會。”
聽到“改天換地”這四個字,高駢禁不住神色一振,連忙追問道:“道門仙庭對天地的統治果真即將被顛覆?誰將成爲下一個天地之主?是李曄和妖族,還是孤王和儒門?”
王載豐沉吟片刻,“前者都只是有機會,後者就更不可能堪破了。”
高駢頓時感到失望。
他不無急切道:“安王已經佔據中原,朱溫敗逃崑崙,照現在的局面看,如果道門仙庭的天地正統地位被顛覆,正是安王和妖族該成事的時候!難道最後的結果,是他們會據有天下?”
王載豐瞟了高駢一眼,不動聲色道:“殿下難道忘了,之前老夫曾經說過,這凡間的事就該凡間的人來理?妖族本就不屬於凡間,他們如何能在凡間成事?”
高駢迅速反應過來,所謂凡間事凡人理,這六個字王載豐之前自然不是憑空說出,很可能也是堪破天意的結果。
所謂天意,自然是天道之意,大道演化之意。
高駢雙目不覺瞪大了些:“這麼說來,安王會功敗垂成?”
王載豐嘆息一聲,卻是沒有立即回答。他來到旁邊一座軒室內,在早就準備好的小案後坐下,飲了一口熱茶潤桑。
等高駢坐定,一臉期待的看着他。
王載豐這纔不慌不忙道:“安王帶領妖族修士與道兵決戰於崑崙,天意表明道門仙庭的統治將被顛覆,所以安王和妖族不會在此役中敗亡,但妖族不可能插手凡間之事,這說明安王和妖族也不會在此役成功。這番論斷看似矛盾,實則這裡面蘊含的,正是我們儒門的機會——也是殿下的機會。”
不等王載豐繼續下面的話,高駢就按耐不住了。
他前傾上身道:“先生的意思是,等到他們兩敗俱傷,我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王載豐反常的怔了一下。
他低頭漠然,良久無言。
臨了,王載豐以一種高駢十分陌生的神色、口吻,徐徐道:“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每一個儒門士子畢生追求的目標。我們儒門士子或許不是十全十美,但我們以家國爲己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致力於天下大治,卻是從未忘記過的使命。仙庭不除,儒門不昌,蒼生無福。”
高駢愣了愣。
他馬上道:“儒門的志向孤王自然是清楚的,也向來敬仰萬分,正因如此,淮南纔是儒門勝地......”
不等高駢說完,王載豐忽然打斷他:“不,殿下不清楚!”
高駢訝然,看着王載豐一時無言,臉色也變得難堪且難看。
王載豐長嘆一聲:“不知殿下可否記得,老夫曾經以食物爲誘,在街頭教導過一羣小乞丐讀聖賢書?那件事讓儒門和殿下都收穫了美名。但是事後誰還記得那羣小乞丐?可曾有人關心他們接下來的命運?”
高駢皺眉,聲音低沉道:“先生此時提起此事,意欲何爲?”
見高駢只是羞惱,而沒有自省之意,王載豐眸底掠過一抹失望之色。
他喟嘆道:“以老夫的能力,的確可以改變那羣乞丐的命運,最不濟也能收他們入學舍,讓他們成爲儒門弟子。但是老夫卻沒有那麼做,殿下可知爲何?”
高駢不說話。
王載豐自顧自繼續道:“亂世當道,天下流離失所之人何止千萬,儒門士子要救的是所有人,而不是這三五個!要改變這三五個乞丐的命運很容易,但是結果會如何?只不過是讓我們自己心安理得罷了。”
“今天救了三五個人,明天救了三五個人,我們這學舍充其量能容下多少人?以數百上千人之命運,換得儒門士子的沾沾自喜?換得天下人都歌頌我們仁義?讓我們自認爲高尚有德?”
“這不是真正的仁義,這只是自欺,更是欺世!”
高駢皺眉。
他不知道王載豐在說什麼。
王載豐卻沒有停下來。
他認真的看着高駢,“儒門士子在淮南爲官很容易,殿下點點頭就可以,但想要實現儒門志向卻很難,因爲那會觸犯很動人的利益。這些時日以來,儒門士子希望推行仁政,卻每每受阻,殿下表面支持,實際上卻不肯真的推行諸多大政,這是爲何?”
不等高駢回答,王載豐已經給出答案:“因爲殿下擔心新政讓那些豪族地主不滿,失去他們的支持,引發淮南地方不穩,影響自己成就大業!”
高駢怒。
他道:“孤王身爲一方之主,自然要照顧各方利益,不如此何以贏得所有人支持?不如此何以讓淮南安穩、強大?”
王載豐哂笑一聲,充滿輕蔑之意。
他爭鋒相對:“若是如此,吳王之名,也就是殿下功業的頂點了。”
高駢大怒。
他幾乎想要掀桌子就走。
自從王載豐到揚州以來,他們之間還沒爆發過這樣的衝突。
高駢甚至都搞不明白,王載豐今夜爲何會有如此過分的言論。
就因爲他說要坐收漁利,去對付安王?
儒門到底是誰的儒門?!
......
長安城,岐王府。
跟高駢在揚州大興土木新建王宮不同,李茂貞的岐王府只是王府,都沒有被叫作王宮,而且也不是新宅,只是一處規模尚可的舊邸。
岐王府唯一的可取之處,也就只有距離皇宮近了。
距離安王府也很近。
星夜下,面如冠玉的李茂貞羽扇綸巾,站在閣樓上觀望燈火輝煌的市井,閒散的就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庶人。身上沒了沙場上那種大殺四方的鋒芒,竟然顯露出幾分風雅之色。
以李茂貞冠絕天下的容貌,無論是身穿威武精甲,還是這副庶民衣着,都有一種讓人側目的魅力。事實上,李茂貞平日裡常常自比宋玉潘安,閒暇的時候很注重自身妝扮——是妝扮而不是裝扮。
此刻,丹鳳眼微微眯起的李茂貞,用促狹的語氣輕笑道:“我只知道兵家擅長戰陣,沒想到也懂得觀測天象。”
早已返回長安的趙炳坤在他身後道:“參悟天象即是參悟大道,兵家修士如何能夠例外?”
李茂貞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搖着羽扇徑直問道:“兵家的意見是什麼?趁着安王在崑崙跟道兵混戰,我們出兵攻打中原?”
“中原自然是要攻打,卻不是現在。”趙炳坤道,“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不顛覆仙庭對天地的正統地位,就無法實現凡間事凡人理的局面。而要對付仙庭,僅憑安王和妖族必然力有不逮,殿下還得襄助安王才行。”
李茂貞語氣怪異道:“以人皇顓頊的能力,也不過是限制了崑崙通道,我有何德何能,可以幫安王?”
趙炳坤道:“人皇沒有天機,殿下和安王卻有。僅僅是殿下相助安王,或許還不能做成這件事,但要是天下得到天機的人一起出手,再配合諸子百家,匯聚四方氣運之力,就有可能逆仙改命!”
李茂貞收起羽扇,回頭看向趙炳坤,俊美英氣到極點的臉上不無揶揄之色,“高駢和王建也會來幫忙?儒門那些只會爭權奪利、沽名釣譽的士子,也會懂得顧全大局?”
趙炳坤道:“事實上,儒門四賢之一的王載豐,已經派了使者到長安,意欲說服兵家來完成這件事。”
李茂貞意外的挑了挑修長的柳葉眉,旋即輕嘲一笑,“儒門這回倒是做了個正確的選擇。”
趙炳坤道:“仙庭不除,就沒有真的逐鹿中原之局,這個道理儒門還是明白的。”
“王建如何?這廝在蜀中折騰的厲害,聽說匯聚了不少門派的奇人異士,什麼墨家工匠大師、法家變法名士、名家善辯之徒,整個一雜家,他也會來幫忙?”
“雜家本身也是百家之一......王建要想出蜀,就必須參與這場天下盛會!”
李茂貞沒有馬上搭話。
“天下盛會,這個說法我很喜歡。”李茂貞徐徐展顏,紅脣上揚,笑容妖冶。
他尋思了一會兒,忽然悠悠道:“可要是除了仙庭,妖族不就是另一個道門?以他們的實力,足以幫安王橫掃天下。”
趙炳坤沉聲道:“天意之下,妖族難在凡間久留。”
李茂貞點點頭,這回沉默的更久。
末了,他重新搖動羽扇,目光再度投向長安城中的萬家燈火,“想不到,逐鹿天下的諸子百家各方諸侯,也有聯手對敵的時候。這可真是羣雄聚首,風雲際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