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陣迎敵的號角聲吹響後,在遠近各處追殺沙陀殘兵的狼牙軍將士,果斷放棄了眼前唾手可得的人頭軍功,紛紛拔轉馬頭,迅速向將旗所在的山坡匯聚。
原本方圓百步的軍陣,很快擴展到大半山坡。長槊駿馬,勁弩鐵甲,狼牙軍本就雄武非凡,加上佔據高處,一眼看去威壓如淵,確有天降神兵之勢。
然而再如何神兵天降,也只是不到七萬人。跟漫山遍野包圍席捲過來的契丹騎兵海洋相比,依然改變不了自己只是一座孤島的事實。
耶律斜涅赤率部衝過一道矮坡,眼見狼牙軍竟然開始列進攻陣型,眼中不由得多了幾分敬佩之色。
轉瞬間,對狼牙軍的敬佩,就會嗜血之色所替代,他望着那面迎風招展的將旗,桀桀低笑:“爲了滅你,契丹付出了党項、沙陀兩部,七十多萬戰士的代價,你豈能不死?”
等到狼牙軍將士集結完畢,契丹騎兵已經近在眼前。四面八方視野可及之處,全都是看不到盡頭白色騎兵。大地震顫不已,沙陀人的屍體都在抖動,藍天好似要塌陷下來。
上官傾城沉眉喝令一聲,藉助戰陣之力,將軍令傳達到每一名將士,“狼牙弩準備!”
狼牙弩,上官傾城將彭祖山裹挾到軍營後,由對方爲狼牙軍精騎專門研製的法器勁弩。體量小,便於騎兵使用,有符文陣列加持,威力比臂張弩還大,射程也更遠,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一次擊發可以連射三矢。
故此,狼牙弩是騎兵羣戰利器。
“衝陣!”
等到契丹騎兵到了最佳距離,隨着上官傾城一聲令下,遼闊緩坡上的狼牙軍戰陣,緩緩蔓延而下。因爲地形的原因,狼牙軍提速比平常要快,衝鋒之勢轉眼形成,雪崩一樣轟隆隆的傾瀉而下。
耶律斜涅赤沒有衝在最前面。他雖然有必滅狼牙軍的信心,卻也知道狼牙軍現在還有一戰之力。當頭對上兵家名將境界的上官傾城,無疑是自己往刀口上送。
耶律斜涅赤沒有找死的打算。
他雖然沒有領軍衝陣,但先鋒將領卻是他最得力的心腹,也是腹心部除他之外最有實力的悍將。耶律斜涅赤深知,前陣將領必須要抵擋狼牙軍一陣,若是輕易給對方撕裂陣型,後果絕對不好承受。
然而,事實並沒有如耶律斜涅赤期望的那樣。
狼牙軍在衝殺下來之前,山坡上首先騰空而起一層無邊無際的烏雲。這烏雲出現是那樣迅猛,根本沒有給人反應時間,就猛然墜落在腹心部前陣中!
噗嗤噗嗤的弩矢入肉聲幾乎是同時響起,連在一起聲音就格外大,幾乎相當於海嘯爆發,聽得人肝膽欲裂。接連傳出的慘叫聲,馬上就蓋過了那令人牙酸的聲音,撕扯得人耳膜生疼。
耶律斜涅赤如墜冰窟,握着繮繩的手猛地一抖,幾乎讓戰馬衝了出去。
他從那些弩矢上,看到了靈氣流光。
這個發現讓他驚駭欲絕。
狼牙軍使的是法器勁弩!
軍中向來沒有成規模的法器弓弩,無論是唐軍還是契丹!
而剛剛從狼牙軍陣中從飛出的弩矢,少說也有萬餘!
如此大規模的法器勁弩,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而它的威力,更是讓人絕望。
耶律斜涅赤立馬矮坡上,所以看得分明,臨陣“三矢”之後,他的前陣數千騎兵就沒了!零星的幸運兒和強者還在向前衝,可他們就像是風中的幾朵蒲公英,是那樣單薄。
他們很快就被狼牙軍的潮水淹沒。
數千騎兵眨眼倒地,給狼牙軍前進的路上,空出了大片緩衝地帶。
於是臨陣三矢之後,又是臨陣三矢。
三度臨陣三矢之後,契丹國中最驍勇善戰的腹心部騎兵,就這樣折損近兩萬!
他們連狼牙軍的衣角都沒摸到,就這樣死在衝鋒路上!
耶律斜涅赤只覺得眼冒金星,呼吸困難。那可都是他的部下,是他的同袍,是他的手足!
知道狼牙軍能戰,但沒想想到狼牙軍如此能戰。只道狼牙軍能戰,是因爲上官傾城有兵家名將境界,沒想到他們還有這般天下無雙的利器!
耶律斜涅赤心痛難當,上官傾城卻猶自不滿意。
契丹騎兵太多,又是圓形合圍,狼牙軍沒有騰挪轉移的空間,所以現在已經跟契丹騎兵短兵相接。
如果不是被合圍,狼牙弩能發揮的效果,絕對不止這麼點。而且狼牙軍中的狼牙弩,一共只有五千具,雖然能一次三支連發,終究還是太少了些。
如果七萬狼牙軍精騎,能夠人手一具狼牙弩,那絕對可以縱橫天下,上刀山下火海,如履平地。
只可惜,一方面是時間不夠,彭祖山和匠作監只能製造這麼多狼牙弩;另一方面也是材料有限,七萬狼牙弩註定無法實現。
除非,大唐的疆域足夠廣,可以開採、收集足夠多的狼牙弩製作材料。
耶律斜涅赤還沒衝殺,就已經先紅了眼。
狼牙軍在用法器勁弩殺敵無算之後,又依仗上官傾城的兵家戰陣之力,戰車一樣碾碎了萬餘騎兵的陣型!
到了這個份上,若是換作尋常軍隊,無論有多少人作爲後盾,早就陣腳大亂,將士潰逃了。因爲沒有一個戰士,有面對這樣一支軍隊,如此兇殘攻勢的勇氣!
這還只是一個衝鋒的威勢!
耶律斜涅赤當真是慶幸萬分,萬分慶幸。
他慶幸自己,沒有跟上官傾城打無準備的遭遇戰。他也終於無比清楚的明白,不管党項、沙陀如何整軍備戰,只要面對上官傾城帶領的狼牙軍,戰況和戰果都不會有多大差別。
這根本不是一支能夠硬撼的軍隊!
它或許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它出現了,別人就沒有活路!
大唐兵鋒所及範圍內的邦國,除了滅亡,就只剩下臣服一條路可以走!
這一刻,耶律斜涅赤這個契丹人,也理解了什麼叫大唐雄風!理解了,爲何大唐盛世的時候,會是那般萬國來朝的景象。
那時候,大唐也擁有上官傾城這樣的名將,也擁有狼牙軍這樣的軍隊,大唐豈能不開疆萬里,威服四夷?
耶律斜涅赤汗出如漿。
是冷汗。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長長舒了口氣。
大王的安排沒有錯,不,應該說是絕頂英明。不滅狼牙軍,不滅上官傾城,契丹就沒有跟大唐爭雄的資格!
而現在,就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機會。
好在這個機會是鐵板釘釘。
耶律斜涅赤衝到了戰陣最前,挺矛立馬在主將的位置。
他的心腹副將,已經死了。
現在該他上陣親自拼殺。
不如此,饒是以腹心部的精銳和悍不畏死,將士們也會無心抵擋狼牙軍。這是腹心部的第二個戰陣,跟副將統領的第一個戰陣之間,雖然沒有大的間隔,但也涇渭分明。
腹心部迎擊狼牙軍時,必須佈置兩層戰陣,保持攻守的層次性。這是耶律斜涅赤臨行前,耶律阿保機給他下達的嚴令。若不遵從,便是勝了,也要提頭來見。
耶律斜涅赤遵守了這個軍令。
現在他才知道,耶律阿保機是何等的有先見之明。
若不如此,前陣潰兵就會衝亂己方陣型,引起混亂,造成整個戰陣潰敗。
而眼下,腹心部前陣的敗卒,在第二層戰陣前被引導着向左右分流。
耶律斜涅赤沒有猶豫,在敗卒還沒完全被疏散時,率部衝了出去。這樣做的結果,是後續敗卒被他們的衝殺之勢吞沒,死於非命;但好處也顯而易見,狼牙軍沒有再發射弩矢的機會。
耶律斜涅赤勇敢無畏的,迎上了上官傾城率領的狼牙軍。
這個時候,他的確是無畏的。他看得分明,上官傾城的名將戰陣之力,已經不復威嚴。
三萬腹心部將士雖然可以說是照面即亡,但死得很有價值。
沒有了名將戰陣之力加持,狼牙軍跟腹心部就沒有多少戰力差別。如果這個時候,坐擁二十多萬契丹騎兵的耶律斜涅赤,還不能擊敗已經疲憊不堪的狼牙軍,那就會淪爲整個契丹國的笑柄。
戰鬥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可能出現意外。
腹心部跟狼牙軍撞在一起,彼此都人仰馬翻,後續騎兵不斷錯身而過,互相將對方將士斬落馬下。
雙方的傷亡都在激增。
耶律斜涅赤跟上官傾城對了一擊,就被戰馬帶着背道而離,衝向前面的對手。
耶律斜涅赤既然興奮又痛苦。
興奮的是,上官傾城的戰陣之力,果然已經不再造成威脅;難受的是,縱然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自己部曲的傷亡數,仍舊遠超狼牙軍。
“不愧是天下唯一的名將。”耶律斜涅赤心頭暗歎。他當然知道,將領的強悍,不只是個人的強悍,也必須是麾下軍隊的整體強悍。
“但這,還不足以讓你們逃出生天,今日,你們就在此地安息吧!”耶律斜涅赤回頭看了上官傾城一眼。這個瞬間,他竟然生出幾分對英雄的敬仰心思,有些不忍看到對方就這麼戰死。
不過,眼下顯然不是能夠選擇的時候。
上官傾城比白雪還白的臉,逐漸變得嫣紅。她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到後來感覺每深吸一次,肺部都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快要氣力耗盡。
自打跟耶律斜涅赤交陣,自己手刃了多少契丹將士,上官傾城已經記不清。不過沒關係,反正不甚重要。作爲一名主將,哪怕是殺了敵軍成打的驍將,只要沒有取得勝利,那就毫無意義。
而現在,一直盯着前方拼殺的上官傾城,看不到勝利在哪裡。眼前是怎麼都看不到盡頭的契丹將士,無論她多麼費力砍殺,無論多少人在她面前墜馬,她看到的依然是如海白騎,如林槍戟。
忽然,上官傾城肋下傳來鑽心的刺痛。
她的動作終於是慢了,一慢再慢,慢到終於不能盡數擋下敵人的刀槍,慢到連用甲冑堅固部分,抵擋鋒刃都做不到。
上官傾城沒有低頭去看自己的傷口。
無需去看,她也知道,血已溪流。
她只是將那名刺傷自己的契丹千夫長,用長槊挑落馬下,然後又去迎擊下一個敵人。
自己會受傷,上官傾城也就知道,自身兩翼的親兵,必定死傷極爲慘重。若非如此,他們絕對不會讓敵軍的長矛威脅到自己。
上官傾城沒有回頭去看,只是向前衝殺。
回頭毫無用處,若不能帶領大軍衝出重圍,所有狼牙軍都會命喪於此。
所有人都知道一句話:勝敗乃是兵家常事。這說明再厲害的將領,再威名赫赫的軍神,也有可能戰敗。這樣的名將在史書上多不勝數。
上官傾城想起,她還是少艾時,問李曄的一句話:古往今來,有百戰不殆的將軍否?李曄回答她,有,並且很多,譬如說孫臏、霍去病。
上官傾城從來沒敗過。
自己會不會像孫臏、霍去病一樣,一直立於不敗之地?
上官傾城想過很多次,當自己戰敗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場景,那會是一場什麼樣的戰役。
她不知道那一戰會何時到來。
這回出征漠南,她是帶着必勝決心來的。
註定會彪炳史冊的河西之戰,她沒有出多少力,只是跟在李曄身後,和大軍一起吃了許多灰塵。
上官傾城不會不滿,只是覺得可惜、遺憾。
李曄身邊,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高手、能臣,無論她願不願意承認,事實就是,她的份量被分擔了。
昔日李曄還是世子的時候,長安王府中,上官傾城是李曄唯一擁躉,是對方唯一的力量。彼時上官傾城雖然境界低下,李曄也沒有修爲,但每每回憶起來,上官傾城卻覺得那些日子,纔是最舒心的日子。
在風雲莫測的世界裡,在烽煙不熄的天下間,身着鐵甲手按橫刀,站在李曄身後的上官傾城,哪怕弱小,卻是讓狂風暴雨不能威脅李曄的最後一道屏障,也是李曄乘風破浪、破局向前的第一個戰士。
榮辱與共,生死相依。
李曄只有她能驅使,而她也必將爲李曄戰鬥到最後一刻,流盡最後一滴血。
無論是輝煌還是落魄,是站在巔峰還是跌落低谷,上官傾城都自認能夠與李曄共同承受。
這是她作爲王府戰士,作爲殿下護衛的職責與光榮,是她一生的使命與歸宿。
上官傾城爲此感到驕傲和自豪。
爲了這份驕傲和自豪,她可以毫不猶豫貢獻自己的生命。
現在不同了。
李曄坐擁天下,雖無皇帝之名,卻有帝王之實,麾下猛士如雲,謀士如雨。他皺一下眉頭,就會有無數戰士前赴後繼,揮刀斬向他的敵人。他揮一揮衣袖,就會有無數佳麗蜂擁而至,匍匐在他腳下,獻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
上官傾城知道,上官傾城還是那個上官傾城。
上官傾城知道,李曄還是那個李曄。
上官傾城更加知道,變化的,只是世事,是形勢。
世事與形勢面前,她不再是李曄的唯一依仗,不再是李曄的貼身護衛,她的戰鬥,不再被李曄在身後緊緊注視。
而他的榮辱,不再被她在側旁一一見證。
上官傾城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應該,只是心裡會可惜,會遺憾。
許多個寂靜的夜晚,當她披掛齊整,抖擻精神,習慣性來到李曄門外,準備站崗護衛的時候,看到那裡的大少司命,才驟然驚醒,原來,自己已經不再被李曄那般需要。
無數個從軍營歸來的黃昏,難得的閒暇時刻,終於可以好好放鬆,而當她想要站在李曄近旁,看李曄讀書、練武、遐思的時候,卻發現安王並不在府邸中熟悉的那些地方。
王府那棵大槐樹下的泥城泥軍,早已沒了痕跡十多年。只有槐樹的黃葉,在晚風中飄零。
她作爲一個戰士、一個護衛生活了多年,她日子裡的點點滴滴,除了站在李曄身旁,就是爲更好站在李曄身旁做準備。修煉、研讀兵法、操練士卒,她爲此奉獻了所有時間與精力。
在這之外,她沒有任何個人活動,也沒有任何個人喜好。
如果硬要說有,那就是靜靜看着李曄讀書、演武、遐思,那就是她最享受的悠閒時刻。
如今,她唯一的喜好,已經消失。她枯坐在自己的院子裡發呆,從黃昏到日暮,從夜晚到黎明,安靜不動地猶如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像。當旭日初昇,新的一日來臨,她就只能重新穿戴好甲冑,策馬出府,前去軍營。
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從來沒有向李曄提過任何要求,甚至不曾表達過自己的感受。她深知殿下風雨兼程的艱難不易,作爲殿下最老的部屬,最親近的臂膀,即便是不能爲殿下分憂,起碼也該有不爲殿下添麻煩的自覺。
戰鬥,戰鬥。作爲一個戰士,她必須要戰鬥。沒有戰鬥的戰士,一無是處。
什麼名將,什麼軍神,上官傾城只是想戰勝一切強敵。這樣,在慶功宴上,李曄會跟她把酒言歡,會特意對她一個人笑。
戰將,就該爲君主征戰四方,並且取得勝利。
如果不能取得勝利,那戰將就沒有存活價值。
就算勉強活着,也終究會被替代,直到在君主面前完全沒有位置,直到看不見君主的臉,直到被遺忘在堆積如山的公文後。
那樣的時刻,上官傾城不願經歷。
寧願戰死,也不想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