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僵持的戰局,因爲嬀州會戰被打破,包括草原核心精銳之一的腹心部在內,契丹大軍損兵近六十萬。
至此,大唐在北境的四五十萬長安禁軍,加上數量相差不大的邊軍,在軍隊數量上,對比契丹雖然依舊處於劣勢,但再也沒有對方數倍於己的絕對壓制力。
由此,在李茂貞的帥令下,大唐軍隊開始有序向契丹發起,決定戰爭勝負的全面攻勢。
除嬀州外,平靜了一段時間的北境戰場,再度烽火連城,各地相繼爆發了規模不等,但絕對激烈的交戰。
北境戰事由契丹主動挑起,之前契丹全面進攻時,雖然主力被擋在居庸關、北口、渝關等地,無法進入長城之內,但小規模的遊騎,透過持續不斷的努力,還是從別的地方滲透進了邊地。
他們在各處燒殺搶掠,與大唐邊軍頻繁接戰。
戰局僵持之際,雙方主力平安無事,但小規模的戰鬥一直沒有停歇。
因爲之前唐軍的防禦策略,導致很多州縣鄉里的邊軍,沒有援軍,力量弱小,哪怕是發現了契丹遊騎侵入,也無法將其殲滅,只能保護重點目標,可謂憋屈到了極點。
而現在,最先展開反攻,並且取得戰果的,就是這些小地方的大唐邊軍。現如今李茂貞下達的軍令是,清除境內所有契丹人,一個不放,一個不留。
這些邊軍日夜翹首以待的援軍到了,而且來的都是精銳,出乎他們意料的精銳。在援軍的配合下,那些早就被邊軍盯死,卻讓他們無力獨自對付的契丹騎兵,現在被一股一股從地面抹去。
每個地方的援軍雖然數量不多,但無論是軍備還是戰力,都讓邊軍將士們嗔目結舌。那些契丹騎兵面對他們,哪怕是兵力小優,也會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哀嚎着絕望地被砍殺。
這些援軍,都是暫時“化整爲零”的長安禁軍,還只是一小部分。
在長城之內,邊軍與禁軍合力,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很快將從草原滲透進來的契丹騎兵抹除乾淨。
李茂貞安排這樣的行動,目的很明確,主要有兩個。
其一,振奮士氣。在各州縣鄉里除掉的契丹騎兵,雖然絕對數量不多,加起來也沒到十萬人,但一場接一場乾淨利落的勝利,卻有利於激發大軍士氣。
在唐軍被動防守多時,戰局又平靜了這麼久的情況下,爲了接下來的主力會戰,提振士氣非常重要。
其二,掃清契丹一切眼線,確保後方周全。在清理契丹小股騎兵的過程中,那些藉此隱藏行跡的契丹修士,在青衣衙門的有力針對下,幾乎無一漏網。
這樣一來,契丹方面就算知道唐軍極有可能反攻,但也無法得知具體時間,有利於主力大軍的行動。
而一旦決戰開啓,這些原本在長城內的契丹騎兵,就有可能配合修士,威脅唐軍糧道、糧倉,甚至是爲禍鄉里,造成人心不穩的可能。而現在,這種情況就再也不會出現。
就算決戰進入焦灼階段,耶律阿保機想要派人滲入大唐,做些什麼改變局勢的事,沒有之前這批在長城內活動許久,熟悉各處情況的人作爲呼應,兩眼一抹黑,也基本不可能有什麼成績。
從某種程度上說,李茂貞的這個安排,也是在防止耶律阿保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效仿全真觀、無空釋門在嬀州的舊事。
北口。
歲月斑駁的關城裡,二狗子靠在坍圮的土牆下休息,午後的斜陽打在泥土上,有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下翻騰飛卷。
多虧了這段時間停戰,二狗子的傷勢已經恢復了七七八八,雖說現在還在傷病期,沒有歸入戰鬥序列,但沙場技藝的訓練,二狗子已經自覺在做。
剛剛就是練拳又練刀,折騰了一個時辰,把還在恢復期的身體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現在他像是死狗一樣坐在地上,吐着熱氣騰騰的舌頭。
“天氣要轉涼了。”
旁邊土牆前的陰涼處裡,響起都頭牛蛋的聲音,他正擡頭看向如血殘陽,一臉滄桑與嚴肅,目光也顯得格外深邃,“二狗子,你可知這意味着何事?”
二狗子擾擾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天氣轉涼意味着何事,我可能不太明白,但我很清楚,都頭你這回受傷之後,腦子怕是回不到以前了。”
牛蛋轉頭看向二狗子,這個脾氣火爆、性格剛硬得一塌糊塗的泥腿子,以往要是被部下這麼不尊敬,一定會讓對方漲漲記性。但是現在,他臉上半點兒慍色也沒有,眼神反而充滿親和與關切。
他溫聲道:“二狗子,你讓我怎麼說你是好,年紀輕輕,卻沒了上進的心思,這可不好。你要學會主動思考問題,考慮更多戰局上的事,這樣才能在軍伍中走得更遠......”
眼看牛蛋要長篇大論,二狗子哀嚎一聲,痛苦的抱住了腦袋。
自打契丹被擊退,以張載爲代表的的儒生們,在這裡表現出巨大的戰力後,他們就成了軍營中很受歡迎的一羣人。相處下來,影響都是相互的,張載等人被北口邊軍侵染得勇武豪烈,相應的,像牛蛋這種人,也漸漸沾染上了幾分書卷氣。
當然,二狗子是怎麼都不會承認,都頭牛蛋身上有書卷氣的。更加合理的說法,他認爲應該是附庸風雅,最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邯鄲學步。
然而這並不能阻止牛蛋“求上進”的熱情,他教會了張載什麼是戰陣搏殺之道,也讓對方領會了什麼是同袍情義,什麼是馬革裹屍真細事。
而張載的思想,也讓牛蛋明白了自己要成爲一個優秀的將士、將校、將領,就不能一直粗鄙下去,且不說識字這種事,學會如何更好的跟部下相處,統領部曲,關心戰局,思考取勝的方法等等......都十分必要。
一言以蔽之,牛蛋等人激發了張載的血性、武裝了張載的四肢,而張載則智慧了牛蛋等人的頭腦、激發了他們向上的鬥志。
但就像張載搏殺之時,常常殺紅了眼就什麼都不顧,大吼着捨身報國恨不得跟契丹人同歸於盡一樣,牛蛋等人在閒暇之餘,跟着張載等人讀書問道之外,也難免變得矯情,還生出了一絲優越感。
不管怎樣,二狗子覺得,現在的牛蛋不再有事沒事就踹自己幾腳,而是開始儘量和顏悅色跟自己講道理,還是一個很好的現象。
“天氣轉涼,秋日將至,這意味着,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很久,而且很可能就要迎來決戰時刻了。”
牛蛋收斂了自己的文化人氣質,主要是被二狗子抱頭的絕望神態,給打擊得信心全無,只能訕訕坐在對方身旁,以尋常口吻跟對方說起正事。
見都頭終於恢復正常,二狗子放下雙手,好奇的看着對方:“都頭莫非聽到了什麼消息?”
牛蛋肅然點頭,用與有榮焉的口吻道:“前不久,嬀州方向的契丹軍,被我王師盡滅,六十萬契丹戰士,幾乎是全軍覆沒,這是何等輝煌的戰績!
“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麼......算了,這意味着,我軍跟契丹軍的戰力對比,已經沒有多大劣勢!
“戰局已經僵持了不少時日,既然王師打開了局面,接下來,就會是反攻決戰時刻——張載那廝是這麼說的。而對於你我而言,這將是一場生死危機與建功立業並存的血戰!”
聽到這裡,二狗子神色振奮。
但是很快,他眼神又有些恍惚。
牛蛋瞄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怎麼着,前日接到了家信,知道村頭劉家的小娘子,聽說北口戰士激烈,日夜爲你擔心抹淚,你這是心疼了,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娶人家進門?”
這番話讓二狗子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牛蛋,“都頭你怎麼知道......你偷看了我的信?!”
牛蛋不屑的撇撇嘴,“瞧你那沒出息的樣,這種事還需要偷看你的信?老牛我可是兩個胖小子的父親,是過來人!”
被牛蛋這麼一說,二狗子臉都紅到了脖子根,跟個小女子一樣,羞愧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牛蛋跟他是一個村裡的,這些事原本就是不需要過多猜測,就能清楚的東西。
牛蛋卻沒打算放過他,嘿然笑着繼續道:“要說老劉家的小娘子,生得的確是俊俏,難得的是性子好、懂事,這十里八鄉的後生,可沒少人惦記。你若是死在了沙場上,她鐵定不愁人嫁啊!”
二狗子順着牛蛋的話想了想,這個在戰陣上也算是能夠三進三出,在北口手刃了不少契丹悍卒的年輕人,真正的好漢,此刻卻面色黯然,眼神悲慼,看着很是沒出息。
牛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二狗子,聽我的,回去成親吧。你在北口奮戰多時,殺敵的軍功足夠你升到我這個位置,不算辱沒你的本事,而且上回你連小命都快搭進去了,也算是大丈夫。
“往下的戰鬥會更加殘酷,你若是不趁現在回去,只怕這輩子沒取個媳婦兒就交代了,那豈不虧得慌?”
二狗子驚愕道:“都頭,這不像是你說的話啊,你讓我當逃兵?!”
牛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恨鐵不成鋼道:“軍中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難道你真要辜負劉家小娘子?你那纏綿病榻的母親,要不是靠她幫你照看着,你能在沙場殺敵建功?!”
說完這些,牛蛋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最後回頭對二狗子道:“人活一世不容易,對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來說,就更是如此。
“能夠吃飽穿暖傳宗接代,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就是天大的福氣了。你現在有了軍功,可以衣錦還鄉,就不要鑽了牛角尖,讓日日依門盼望你回家的人傷心!”
都頭說了都頭不該說的話,然後走了。
留下二狗子彷徨無措。
他原本以爲,都頭提起決戰將至的事,是想激發他的鬥志豪情,好讓他跟着對方在戰陣上忘我搏殺,以此激勵其他同伴奮勇向前,最終贏得不俗戰果,成就都頭自身“上進”的夢想。
看着牛蛋遠去的背影,二狗子這時候他才明白,無論張載這些儒生,給牛蛋灌輸了多少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的思想,牛蛋這個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漢子,也不曾忘了自己真正在乎的、想要珍惜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