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接到甄萱奉上的降表,看了一遍之後覺得很滿意,這廝還算是識情知趣。半島三國之中,後百濟位處西南,背對大海,若是甄萱執意抵抗,退一萬步說,就算唐軍在陸上不能迅速滅之,嶺南水師也能登陸作戰。
對李曄而言,甄萱投降帶來的最大好處,是爲他節省了一大筆軍費。如若不然,大軍過去一旦開戰,包括靈石火球與法器箭矢弩矢在內的軍備物資消耗,就會是天文數字。
與高麗兩戰,唐軍雖然勝得迅捷,將士們傷亡也不大,但軍費的確被消耗了不少。兩軍交戰時,軍中法器弓弩都是隨陣出動,每時每刻都在發威,一個時辰的戰鬥,都會讓國庫裡的財富少上一層。
甄萱做出了在李曄看來明智的選擇,新羅國王金嶢卻恰恰相反,不僅送還了他的勸降詔書,還附帶了一份檄文。
在這份檄文中,金嶢痛斥大唐以大欺小、李曄暴虐無道,表示要傾舉國之力,跟李曄血戰到底,哪怕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絕對不會投降!
若是隻看新羅檄文中的強硬措辭,李曄會以爲這是一個強盛國度,而不是一個連國中內亂都無法平定,導致國家三分的末世王朝。
“新羅王金嶢,憲康王金晸之子,真聖女王金曼之侄,於三年前接受真聖女王禪位。”
趙破虜調出青衣衙門蒐集的情報,跟李曄介紹這個金嶢其人與新羅形勢,“憲康王崩後,其弟定康王金晃繼位,一年後薨,傳位於其妹金曼。女王繼位不久,新羅國中大亂,甄萱反叛,樑吉作亂,弓裔舉兵。
“雖說甄萱、弓裔稱王,是在金嶢即位之後,但新羅分裂其實發生在真聖女王時期。金嶢即位後這幾年,勤於政事,勵精圖治,懲辦了不少奸臣貪官,也任用了一些賢臣,近兩年與高麗、百濟幾番交戰,也頗有勝果,國風爲之一振。”
說到這,趙破虜將文書雙手奉給李曄,詳細記載請李曄自己查看。
李曄之前對金嶢就有基本瞭解,知道對方的大概情況,眼下閱覽情報半響,不由得露出笑意,“觀此人經歷,倒是跟玄宗頗有相似之處,當然,某些地方跟朕也有些像。”
趙破虜躬身道:“只是略有相通之處而已,區區小國的亡國之君,焉能與陛下、玄宗相提並論?”
唐軍還沒攻佔新羅,趙破虜卻已經說金嶢是亡國之君,可見他並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裡,也篤定認爲大軍出戰一定會勝。
李曄沒有搭話,回到帥案後坐下,對着手中文書自顧自沉吟起來。
天下英雄,他從來不曾小覷。雖說之前高看弓裔,導致自己平白費了許多思量,但並未造成什麼惡果。觀金嶢此人生平經歷,李曄不能不想起自己。
趙破虜不知道的是,自己前世便是亡國之君,這一生一切從頭再來,諸事都不一樣,多年努力,更是讓大唐邁上新的臺階。李曄或許會小覷旁人,但絕對不會小看跟自己相似的人。
大軍出征新羅,兵馬只有十萬,隨着攻佔高麗領地,分兵駐守平壤、鬆嶽等重鎮,戰力有所減少,如今左有新羅右有百濟——雖說百濟已經投降,但畢竟軍力完整,說完全沒有威脅,並不貼合實際——形勢並不是完全沒有危險。
大軍兵馬不多,這是限制。
不過既然皇朝敢只出動十萬兵馬,就征戰半島,就說明兵力夠用,只要不犯大錯,也就不會有什麼問題。對李曄而言,他還得儘量不出任何決策失誤,哪怕一場小的戰敗,他都不想經歷。
如今擺在李曄面前的選擇有兩個。
其一,既然後百濟已經投降,那就集中兵力,直取新羅王都金城;
其二,爲策萬全,先遣大軍進入後百濟,將後百濟軍隊遣散,收繳其軍備,等到後百濟穩定,大軍沒有側翼憂患,再集中力量攻打新羅。
選擇第一個方案,如果後百濟降而復叛,大軍就會腹背受敵,一旦戰事不能迅速解決,後高句麗也會跟着亂起來,到時候大軍就會陷入汪洋大海。
選擇第二個方案,就會給新羅集中兵馬,嚴密佈防的機會,而若是後百濟在大軍去接防的時候,設下險境,十面埋伏,再配合新羅進攻,局勢同樣不妙。
當然,這一切憂患的先決條件,都是後百濟會反。
而後百濟會不會反,李曄無法百分百確認。
雖然從事實上說這不太會發生,但如果金嶢跟甄萱達成共識,那麼一切就都有可能。金嶢是奮發英主,甄萱是一代梟雄,而相對於他們來說,大唐是外來入侵者。
傾巢之下沒有完卵,在強敵入侵之際,國內先前相互敵對的勢力,暫時團結一致,不是多麼不能想象的事。
照此說來,形勢對李曄很不利。
但當他想通所有事情後,並未有半分憂慮。
他不需要憂慮。
無論金嶢、甄萱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舉動,李曄都不在意。
他自然有必勝的應對之法。
......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新羅王金嶢在在王宮花園裡遛鳥。他雖然即位不過三年,但在他父親之後,新羅卻已有過兩任國王,而今他已是不惑之年。
不惑之年,是一個男人春秋鼎盛之時,成熟穩重又年富力強,很是適合建立大功業。
這個時候,他不會像年輕人那麼衝動,想要努力奮發了,就夜以繼日不停做事,三更過了仍不休息,還常常被自己感動得涕泗橫流;也不會像老年人那麼沒精神,只想着守好大半輩子的功績,不出差錯就好。
這三年來,金嶢做了很多事,有些還是關乎國家前途的大事。但他每日仍有一個時辰會用來休息、調節心神,或者在花園裡遛鳥,或者外出逛逛市井,有時候興致來了,還會跟大修士切磋切磋。
他作息很規律,一更眠,五更起——打坐調息也在“眠”的範疇,飯食定量且定時,越是忙碌的時候,越是不會過度消耗自己的精力。
他有遠大抱負,所以看得長遠,一切有損長久之道的事,他都不會去做。哪怕會因此耽誤一些事,只要不是那麼緊要,就比不上他多活幾年,多主持幾年國家政局重要。
他堅信,有自己在,新羅一定會復興。所以他倍加愛惜自己,絕對不容許自己未老先衰,只顧眼前不想以後。
之前甄萱領軍大舉進攻,他都沒有破壞自己生活節奏,用他的話說,只要王都還沒被攻破,他就不會自亂陣腳。
但今日情況明顯有些不同,他剛剛走進花園,還沒溜上一圈,就不得不放下鳥籠,匆匆趕回處理政務的大殿,而且沒有半點兒猶豫。
唐軍來攻,弓裔敗亡,新羅危在旦夕,哪怕對方還遠在幾百裡之外,金嶢都不得不夙興夜寐,親自處置一切相關事務。他深知唐軍太過強大,應對稍有不慎,新羅便沒了,那他也就不會有將來。
“大王,派去聯絡甄萱的人回來了!”金嶢剛剛進門,就有等候的官員行禮稟報。
“結果如何?”
“甄萱不從。”
金嶢正準備坐下,聞言眉州一皺,怒上心頭,不過聲音依舊平穩,“本王的招安條件難道還不夠高,不能讓他心動?”
金嶢深知僅憑眼下的新羅,不會是唐軍的對手,所以派了人去聯絡甄萱。
其實早在得知唐軍來攻軍情的第一時間,金嶢就有聯手弓裔、甄萱的想法。
只不過彼時覺得唐軍只有十萬,應該不會太難打,弓裔或許就能擋住對方。
就算擋不住,雙方激戰之下,唐軍的實力也會被消耗很多,到時候得利的就會是新羅。兩百多年前新羅反攻唐朝安東都護府的舊事,便有極大可能重演。對新羅而言,這是一石二鳥的好事。
沒想到唐軍攻勢如此迅猛,弓裔的軍隊就像是窗戶紙一樣,被一捅就破了。金嶢在極度震驚的同時,也恐懼得夜不能寐,就算在花園遛鳥,也只是表現得鎮定,給臣民們看的。
只有自己知道,在花園裡每走一步,那可都是心驚肉跳!
如果不能聯合甄萱,新羅就危在旦夕。
所以他在明知甄萱已經投降唐朝的情況,仍舊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大臣,前去跟對方碰面,提出只要對方願意共擊唐朝,就封對方爲大將軍,給對方正名,承認對方的軍政勢力,並且約定,擊敗唐軍後,弓裔地盤的劃分也可以商量。
當年黃巢禍亂大江南北,大唐朝廷多年征伐,始終不能將其平定,就有過招安的想法。而黃巢提出的條件,也不過是做一鎮節度使而已。若不是奸佞當道,從中壞了好事,黃巢之亂就會是另一種模樣。
金嶢願意給甄萱大將軍的官職,還不插手他的地盤,這是多麼大的付出?
卻不料,甄萱竟然不答應!
“甄萱到底怎麼會說的,他是鐵了心要做唐朝的爪牙?”
金嶢陰沉着臉,“以唐朝如今的威勢,只怕也沒給他做爪牙的選擇吧?頂多讓他做一條太平犬!想他甄萱也不是尋常人物,就甘心失去十年征戰辛苦得來的巨大權勢?寧爲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可不適合用在他身上!”
宰相樸銳謙拱手道:“臣離開完山州的時候,甄萱說,若是大王能夠承認他後百濟王的身份,並且給予他軍糧百萬石,他或許會考慮......”
“此事斷無可能!”金嶢怒火萬丈,重重一拍桌案,氣得站起身來大喝。
承認甄萱後百濟的身份,那就不是招安,兩人連最基本的君臣名分都沒了,是完全的平起平坐,裂土封國。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金嶢若是連這都接受,也就等於無視了自己國王身份的合法性。中原的周天子就這麼幹過,下場如何不用多言。
樸銳謙也覺得甄萱的要求是無理取鬧,要不是唐軍即將來襲,這些話他根本就不會回報。稟報完這件事,見金嶢沒有什麼旨意下達,樸銳謙就打算告退。
他看到金嶢臉色很不好,明顯是被甄萱氣得不輕,就不打算多停留,免得被怒火殃及。
樸銳謙覺得,任何一個君王都無法接受甄萱的條件,更何況金嶢還是一個英明君主,甄萱簡直是不知所謂。
就在樸銳謙即將推出殿門的時候,王座上面色陰晴不定的金嶢,忽然開口道:“給他!”
樸銳謙心頭一震,連忙停下腳步,用飽含詢問的目光看向金嶢,“大王?”
金嶢咬字很重,哪怕是這樣,也無法掩蓋顫抖的嗓音,“給他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