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生氣了?
看着好似炸毛貓兒的岐王,李曄張了張嘴,一時間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他不是穿越者,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或多或少對女人心性有些瞭解,此時一定會覺得岐王簡直無理取鬧。
咳嗽兩聲緩解氣氛,李曄打着哈哈道:“我的意思是說,你貴爲岐王,這普天之下,誰有資格欣賞你的歌舞?”
先隨便說了一句不值錢的奉承話,李曄立馬轉移話題:“你之前主持幻音坊的時候,經常以聖姬面貌示人,那會兒我都沒見你演奏過樂器,跳過什麼舞蹈,現在不必再做聖姬了,怎麼忽然有了興致?”
岐王翹着鼻尖哼了一聲,算是接受了李曄的解釋,撇撇嘴道:“我做聖姬的時候,自己就是一方之主,演奏歌舞給誰看?”
這話跟李曄第一句話的意思也差不多,聽得李曄大點其頭。
岐王見李曄不說話了,也不知怎麼的,眸子裡又掠過一抹惱火之色,也不看對方,裝作目不斜視的樣子,用渾然不關心、絲毫不在意的語氣道:“我聽說,你最近常去普王府?”
李儼禪位後,就做回了普王,住回了普王府,現在日子過得無憂無慮、愜意瀟灑。因爲某種不需要明說的原因,李曄常常去找他玩樂,頻率比之前進宮都高了不少。
李曄點點頭,“普王是音律大家,他府上的歌舞還是不錯的......”
“所以你就帶了好些個美人回去,養在宮裡捨不得還給人家了?”
李曄:“......”
李儼老是怕李曄累着,之前是經常叫他進宮欣賞歌舞,放鬆身心,現在直接就是往宮裡塞歌姬,李曄不要都不行。
當然,李曄也不是什麼禁慾系聖人,有看得順眼的美人也是樂意收下的。正經納妃子不可避免會鬧出很大動靜,但在宮裡隨便封幾個女官、才人之類的,就完全不在話下。
李曄至今不納妃子,一方面是留着皇后的位置給吳悠,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岐王現在還是岐王,這兩個人不入後宮,李曄就沒打算在後宮折騰出多大動靜來。
現在看岐王殺氣騰騰的模樣,李曄便知道,原來這婆娘也會吃醋。不僅是吃醋,因爲李曄經常去李儼那兒欣賞歌舞,估摸着是覺得李曄很喜歡這一套,所以現在自己也開始搗鼓這些東西。
所謂女爲悅己者容,不外如是了。
想通了這一點,岐王越是一副火山爆發的樣子,落在李曄眼裡就越是顯得可愛,最後實在是忍不住,當着岐王的面哈哈大笑起來。
岐王本來還打算在李曄身上揪下一塊肉,見對方看着自己狂笑,便意識到自己的小心思只怕是全被對方猜着了,一時間又羞又惱,只覺得丟人丟到了姥姥家,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哪裡還有心思對李曄吹鼻子瞪眼?
李曄不想讓岐王不自在,給她倒了杯酒遞過去,提議親自上場,指導一下她們的訓練。這些事他跟着李儼欣賞了這麼久,也算有些造詣,岐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沒有開玩笑,當即大手一揮就拉着他進場。
不得不說,爲了歌舞這些事,岐王把王府鬧得雞飛狗跳,不是沒有道理的。沙場上縱橫捭闔的王,到了舞臺上一舉一動仍是充滿行伍氣息,動作乾脆利落,一伸手就砸飛了一個歌姬,一擡腿就踹飛了一個清倌兒。
哪怕是刻意控制力道,手腳仍然習慣性的舒展,將周圍的人碰得左歪右斜,可以說有岐王的地方,身邊就不會有站着的人,這還怎麼演樂?
李曄深深覺得,岐王大概也就能演一下《秦王破陣樂》了,而這明顯又不是她想走的路子,什麼飄逸輕柔學什麼,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李曄跟她玩鬧了半天,被逗笑了無數次。回宮之前拍拍岐王的肩膀,李曄語重心長的勸她悠着點。岐王得了鼓勵,竟然毫不氣餒,拍着胸脯大言不慚的保證,等李曄下次來,一定會看到她優美絕倫的舞姿。
......
新羅戰事結束後,大軍就不需要再從後方調運太多糧秣物資,張長安的差事辦完,臨行前跟楚錚約着喝了一頓酒。
楚錚要留在安東都護府一段時間,確保地方秩序穩定,暫時不會回去。而且他的部曲在草原上的訓練已經完成,接下來就算回去,只怕也不會再去格桑部落,兩兄弟這場分別之後,下回相見就不知是在何時。
席間,張長安沉默寡言,埋頭不停喝酒,楚錚吹噓了半響新騎的戰績與勇武,見張長安興致不高,想到對方的處境,也沒了自吹自擂的心情,跟對方碰了一下酒碗,一飲而盡。
猶豫半響,楚錚還是忍不住說道:“現如今大軍四面征伐,正是好男兒用武之時,你學了一身本事,又是真人境,就真的甘心在草原上守着一個小小的部落?
“別說你現在還只是別駕,就算做了刺史,那也無法離開草原,如此算下來,十年之內,你都沒法建功立業。而等十年之後,不說皇朝國威鼎盛,只怕再無敵手,大軍也早就成了另一番模樣,就算還有戰事,調你回軍隊,你也帶不了兵了。
“眼下皇朝大興,國勢如日中天,大唐俊彥在陛下的帶領下,無數人都在建功立業,一展胸中抱負,謀求青史留名的機會。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今大唐這架戰車滾滾向前,莫說你才幹卓著,就算是中人之姿,也能跟着平步青雲。
“你想想,在同窗們都在升官立功的時候,你要是不早些從草原出來,十年之後,旁人紫袍加身,手握大權富貴人前,你一介五品四品官員,要如何面對他們?你就真的甘心?”
楚錚嘮嘮叨叨,張長安默然無言。
其實平日裡,張長安纔是性情開朗、言語滔滔的那一個,楚錚在旁人面前從來都是沉穩少言、踏實做事的模樣,正因如此,在軍中這些年,他很受上官的青睞。
如若是在別人的酒宴上,張長安就算心情低落,也不會表現在臉上,少不得要強顏歡笑一番。他家族教育好,見過的世面也不少,還揹負着家族振興的重擔,做事向來都很少顧及自己的本心意願,只求將事情做到應該做到的最好。
但眼下面對楚錚,他卻能想沉默就沉默,想不說話就不說話。
楚錚也是一樣,只有在自己這個最好的兄弟面前,纔會變成一個婆婆媽媽的傢伙,換成他一慣的性子,對這種事根本不屑一顧。
末了,張長安擺手示意楚錚不必多言,“狼牙軍新騎縱橫沙場,的確是神武非凡,我很想跟你一樣,帶着戰士們破陣殺敵。不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知道自己要什麼,有些事我終究還是不會選。”
楚錚惱火道:“爲了一個草原女子,你連大好前程都不要了?”
張長安擡頭看了楚錚一眼。
他喝了很多酒,眼神卻依舊清明,這一剎那甚至可以稱作是銳利,銳利中飽含憤怒,“我張長安若要一展胸中抱負,定不是靠拜倒在一個女人的石榴裙下,而是自己的修爲才學!楚錚,你休得辱我!”
楚錚一愣,他沒想到張長安反應這麼大。
他惱火道:“天下俊彥多如過江之鯽,憑什麼你就可以大展宏圖?空有才學,沒有機會,不被上官看重,你終究只能蹉跎一生!到了今日,你難道連這點都看不明白?你我都是凡人,要那麼多驕傲有什麼用?”
張長安忽然站起身,冷冷看了楚錚一眼。這個尋常時候可以倚馬千言的年輕人,此時面對本該最瞭解自己的好友,竟然連一個字都不願多說,一甩衣袖轉身離去。
楚錚怔了半響,似乎還不願意相信,張長安會跟自己發這麼大火,竟然直接拂袖而去。這讓他頓感顏面無處安放。
可自己不也是爲他好?
“不知所謂!”張長安一仰脖喝乾淨杯中的酒,一拳重重砸在食案上,滿面通紅。
他此時還無法意識到,隨着自己成爲狼牙軍新騎的將領,已經在無形中產生了一種優越感,特別是在此次征服新羅的戰役中屢立戰功——包括正面擊敗平壤主將裴玄慶,風光無限,敘功之後官職也上升了不少,跟張長安已經拉開差距。
楚錚當然不會就此瞧不起張長安,在對方面前擺架子。但自認爲前途一片光明,未來可期的楚錚,潛意識裡不可避免認爲自己英明神武,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跟“執迷不悟”的張長安說話時,他就不由自主帶上了說教的語氣,並且從心理想要得到對方的崇敬與高看,高高在上、俯瞰張長安的意思流露出來,雖然是無意中的,但已經頗爲明顯。
加上他說的事,又是驕傲的張長安很反感的,這就導致對方自尊心受創,偏偏楚錚毫無察覺。對張長安而言,楚錚這個最瞭解自己的人,沒有理解自己的堅持與掙扎,還像長輩一樣,用惱怒的語氣說那些大道理,他很傷心。
諸多緣由相加,最終釀成了不歡而散的結局。
這世間,多的是曾經情深意重的兄弟倆,因爲個人際遇不同,身份地位出現差別,而逐漸形同陌路。
得意者覺得失意者矯情造作、不知所謂,甚至是愚蠢,思想覺悟已經跟不上自己;失意者則會認爲得意者心理膨脹,無處不表露自己的優越感,也不再能夠理解自己,加上一點自卑,也就沒了跟得意者再來往的興致。
這天下,無論是官場還是市井,只見同樣貧窮、在路邊小攤喝烈酒吃廉價酒菜的兩兄弟,同樣富貴、相互扶持一起奮鬥的兩兄弟,從不見一個窮困潦倒、一個錦衣玉食的兩兄弟。
繁華的街巷裡,兩個互相鄙夷、互相唾棄的人,曾經或許同穿一條褲衩,曾經或許用身體爲對方擋過刀劍,曾經或許把最後一份軍糧給了對方,曾經......
楚錚越想越氣,最終把自己灌醉。
張長安越想越氣,牽着馬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人潮洶涌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