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
不明所以的衆人對這句話面面相覷時,知道內情的倪劍陡然內心一陣刺痛,有點發白的臉色和大部分人的莫名其妙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也就在這時,翼人突然感到有一隻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就像是刻意安慰他般輕輕地拍了一拍。
倪劍訝然回頭,路西法那充滿理解之情的悲哀面容瞬間映入眼簾,於是他明白了。
至少就周圍的這些人來說,自己並不是唯一的知情者,這多少讓他感到了一絲安慰,不過仔細想想,倪劍又笑不出來了——作爲修伊唯一的老師,路西法在知道這件事情時的心情又會是怎麼樣的呢?
他想不出來,也無法設想。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除了他和路西法外,這裡還有一個知情者,而且是修伊極力想隱瞞的那個人。
在聽到“最後一次”這句話時,蕾娜斯的心就像被利刃狠狠刺了一下,無法用言語形容,也不知從何而起的痛苦隨之流進了心田。
自修伊開始表白自己對那個叫普奇娜的女性的感情起,蕾娜斯就被一種非常奇妙的感情所包圍,不是嫉妒,也不是羨慕,而是一種類似感激與心動的特殊感情,更奇怪的是,她分明是第一次聽到修伊說起這些事情,可這些悲傷場景卻在她的腦海中呈現出了極其真實的印象,就好像她真的曾經看過、聽過這些事情一般。
冬夜雪林中的純真告白,漫天飛揚的鈴蘭花瓣,在寂寥草原上輕裳飄舞的少女,以及抱着心愛女孩大聲嘶喊、痛恨世間不公的少年,這一幕幕自己好像都在哪裡看過。
這些景象爲何會這麼熟悉?我到底在哪裡看過?又爲了什麼而看過?如果這些是我真實的記憶,那我又是誰?
蕾娜斯只覺得內心一片混亂,關於這些問題她一點頭緒也沒有,一時間神族女孩的思緒徹底遠離了此刻的現場,別人說什麼她已一句話都聽不到了,整個腦子完全被這一連串的疑問佔據,外在神色也因此變得無比茫然,在很大程度上和大多數人的莫名其妙倒有幾分相近,沒被人注意到異常。“最後一次……嗎?”修斯特喃喃重複着修伊的語句,孤獨的身影矗立在那兩座墓碑前,默默地目送修伊消失在山谷的入口處。
應該是完了吧。
躲在洞穴中的人紛紛這麼想,可修斯特看上去一點離開的情形都沒有,這下可苦了在狹窄洞窟中擠成一團的八九人,再聽不到什麼有價值的話是一方面,長期保持某個姿勢所產生的肢體麻木漸漸開始侵襲衆人的身體。
“別看了,都出來吧。”修斯特在原地沉默了五分鐘後,他突然說出這句話讓所有仍在偷聽的人大吃一驚:“路西法老師,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就別老玩這種偷窺的遊戲好嗎?”
被發現了,怎麼辦?要出去嗎?
每個人心裡都轉着這樣的念頭,可還沒等衆人得出一個統一的結論,路西法已首先做出了表率,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後,曾是第一代魔族之王的男子伸手托起頭上的草皮蓋子,慢慢鑽出了藏身的洞穴,而後訕訕地說了一句:“哎,你早知道了嗎?”
“廢話,我可不像功力尚未復原的修伊,你們幾個人的呼吸聲就像打雷一般清晰可聞,怎麼會察覺不到?”修斯特無奈地搖了搖頭:“而且這個專用於偷窺偷聽的洞穴做得並不完美,在我第一次到這裡來的時候就發現,這裡草色偏淡,顯然是有非自然的因素干擾了正常生長,地面形狀也有少許不正常的凹陷,而且一旦有微風吹過還會發生小規模的風洞回聲現象,如果不是有人在地下挖了個相當大的洞,這些反常情況是絕不會發生的。”
路西法低頭望望自己原以爲挖得完美無缺的隱蔽洞穴,再對比了一下修斯特的話,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可是被學生教訓,對老師而言雖然值得高興,可在現場被揭穿的時候心情自然不會很舒服,於是他苦笑了起來:“你什麼不好學,偏偏要去學修伊那人精小子的不留情面,就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嗎?”
“但修伊並不知道。”修斯特冷冷答道:“等他走遠我才說話,這已經是夠給你面子了。”
此時衆人已學路西法紛紛從洞穴裡鑽了出來,聽到這話後不禁心頭一驚,按修斯特的說法,他和修伊的談話都是有意說給他們聽的,不過懾於修斯特以往的冷漠神色,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陣後,還是沒有人有膽直接問他,最後還是路西法將話題挑明:“這不像你的一貫作風啊!我記得你從來不是什麼樂善好施的人,這次肯這麼幫忙,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修斯特冷冷盯着路西法,好一陣才淡淡反問了一句:“這答案你該比我清楚,你又是爲了什麼,肯替這些人出頭和我對話呢?身爲魔族的你,好像沒有必要熱心助人吧?”
“因爲我覺得這些孩子很有趣,比外面世界裡的大部分人都要有趣得多。”路西法的回答非常明瞭:“所以幫助他們是值得的。”
“有趣?”由於面孔全被蓋在臉上的封閉式面具所遮擋,修斯特說這句話時的神色沒有任何人能瞧見,不過從語氣上判斷,此刻他的表情一定相當古怪:“就是這個理由?”
路西法拍拍身上的泥土,瀟灑無比地一攤雙手:“有何不可?”
修斯特似乎是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果然是你一貫的風格呢……我故意讓你們知道這些往事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爲我必須讓當事人把事情想起來,僅此而已。”
“當事人?你是指誰?”倪劍有些稀裡糊塗地問道:“剛纔聽了半天我也不太懂,修伊所說的魯西歐和普奇娜到底是誰?這個故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魯西歐就是修伊在人界曾用過的另一個化名,四百年前,那時他還只有六百歲,外表看起來和一個十二歲的人族少年差不多,由於憎惡自己的真實身世,趁着亞蘭·撒旦發動第二十四次神魔戰爭的忙碌從魔界出走,以‘魯西歐’這個完全改變的名字來到了人界的一個小村莊,打算就在那裡生活一輩子,而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個人類的少女,那就是普奇娜。”
路西法有些感傷地看了矗立在山谷中央的那兩座墓碑一眼,才代替修斯特解釋道:“也許是緣分吧,當時的我正在人界四處旅行,鈴蘭草原剛好是一個我非常中意的寧靜之地,就在那裡,我和修伊第一次相遇。”
吃驚的表情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蔓延,一時所有人都當場楞怔得說不出話來,知道內情的修斯特自然不會吃驚,可他也選擇了沉默。
路西法再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把自己的話接續了下去:“和這孩子相遇的那一天,相信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日子:天空中電閃雷鳴,烏黑的雲層不斷地向地面傾瀉下密集的雨珠,當我趕到那片到處被暴雨覆蓋的草原時,剛好有一道明亮的電光劃破天空,將整片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照得分毫必現,也就在那時,我看見了修伊。”
這次衆人的沉默並非因爲吃驚,而是每個人都知道他還有下文。“那時的他可不是現在這副濁世貴公子的瀟灑模樣,在我眼中,衣衫襤褸的他正跪在一片渾濁不堪的泥濘之中,用力地以一雙赤手空拳挖掘着堅硬的地面,十指上到處是帶着血污和泥漿的傷口,帶着木然神情的面龐上掛滿了水珠,也不知是落到臉上的雨水,還是從眼中所流出的淚水,那個樣子實在是狼狽得要命。”
路西法苦笑道:“在看到他身旁所躺用一件相對乾淨衣物蓋住頭臉的人類女孩屍體後,我一切都明白了,於是出於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憐憫,我想上去幫他的忙,可你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嗎?”
在場的人一片沉默,這個答案自然沒人知道。
“他一把就推開了我試圖幫忙掘地的劍鞘,默默地望了我一眼後,繼續低頭挖着那個還尚未完工的墓穴,而我則當場呆住了。雖然我不想承認,可當時他望我的那一眼的確把我感動了,因爲我從未看過那樣的眼神——靈魂深處潛藏着無限悲哀和痛苦,卻依然善良溫柔如湖水般純淨清澈的眼神,而且那種清澈之中所體現出的堅強和執着,更像一道熾熱的火焰般咄咄逼人,那是那一刻所下着的傾盆大雨,也無法澆滅的心靈之火。”
路西法輕輕搖着頭:“我不是自誇,自從經歷過第一次神魔戰爭之後,我自認爲再沒有什麼眼神是我沒看過的,憤怒、痛苦、憎恨、希冀、喜悅還有歡樂,一切生命可能存在的感情都蘊涵在各種眼神中傳達給了我,可我在那片鈴蘭草原上卻看到了這種從未見過的生命光輝。日後我才知道,他在那時剛剛遭遇了生命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可他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而消沉,而是以無比堅強的心立下了誓言,而那誓言就是不再讓同樣的事發生在被命運操縱的人們身上,即使他並不明白所謂的命運是什麼,自己又該怎麼做。”
山谷中瀰漫着如死一般的沉寂,聽到路西法這番說話後,所有人都喪失了說話的意願,腦海中都不自然地浮現起一副生動無比的情景寫照——滂沱傾泄的大雨之中,修伊在雷光中閃耀的執着眼神,體現出了與十六歲少年毫不相稱的堅韌剛強,雖然雙手都已傷痕累累,他依然固執地拒絕了路西法的好意,一心一意地刨挖着地面。對他來說,這件事他必須自己完成,所以路西法也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鈴蘭草原上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構築出了一副可令人呼吸凝滯的動人畫面。
衆人終於明白,修伊那種無可比擬的堅強是如何練成的——並不離奇卻充滿悲傷的叛逆身世,在最灰暗時刻失去最愛之人的痛苦經歷,人生中最能摧殘意志和靈魂的兩件事他都體驗過,並且從這樣致命的打擊中重新站了起來,對命運的憎恨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爲了一道無法從心中磨滅的刻痕,由愛而產生的這份執着已遠遠超越了常人能夠想象的程度。
可以說,現在的修伊是以這份可怕的執着支撐着自己的人生,這個世界的命運甚至都因此而發生了改變。
所以從因果論的最初來評判,這個叫普奇娜的人類女性絕對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真羨慕那個叫普奇娜的女孩,竟能被人愛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執着。”瑪麗嘉喃喃說道:“如果有男人能在我死後四百年還一直愛着我,我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
倪劍立刻急了:“蠢材,說什麼哪?修伊的故事是很感人,但我可不想學他那般愛一個死人四百年,沒那麼長命是一方面,我不想愛一個不會笑、不會生氣也不會掉淚的瑪麗嘉纔是最重要的!”
“你們倆先別說這種有和沒有的事,我們現在關心的是修伊殿下!”虛空當即制止了兩人的對話,把目光投向路西法:“路西法先生,既然您一切都知道,那麼請您告訴我,這個叫普奇娜的女孩子既然已死了,即使修伊殿下再懷念她也不可能再次見面,說這些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難道您和修斯特先生只是想讓我們知道,修伊殿下爲什麼那麼執着於‘地獄鎮魂歌’嗎?”
路西法淡淡搖頭:“這是一個意思,不過我想告訴你們的並不僅如此,而是這個叫普奇娜的人類女孩和一般的人類並不一樣,雖然她的軀體已經死亡,可如果認爲靈魂活着人就活着的話,她現在依然還活在這世界上。”
“什麼?”所有人都當場大叫起來:“都四百年了,普奇娜的靈魂還活着嗎?”
“當時的我並不清楚普奇娜是誰,可在修伊埋葬了她,併爲了完成理想而拜我爲師後,我才從修伊那裡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出於想對這個弟子多瞭解一些,我找到了專門負責收集靈魂的魔界死神瞭解了一下情況,這才吃驚地發現,這個叫普奇娜的人類女孩擁有着極其特殊的靈魂。”路西法解釋道:
“北歐亞斯神族主神奧丁的部下中,有一位專門收集人類勇士魂魄進入天國瓦爾哈拉以輔助本族迎接‘諸神之黃昏’的戰鬥女神蕾娜斯·法琪利,但和這一族其他的神族不同,她並非絕對純粹的神族,而在以前是一個人類。尤其特殊的是,作爲三個人擁有一個靈魂的女戰神,當其中一人覺醒時,其他兩人就轉世爲人,擅長挑選人類魂魄的蕾娜斯就是以這種親自體驗的方式瞭解了人們的心靈,也這樣流轉了無數代下來。擁有普奇娜這個名字的人類,她的靈魂根本不受死神的管轄,會自動回到瓦爾哈拉轉世成爲新一代的戰鬥女神蕾娜斯·法琪利,若時間上沒有出差錯,在這裡的蕾娜斯小姐應該就是在四百年前轉世的,剩下的結論應該不用說了吧。”
腦子還亂糟糟的蕾娜斯頓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意識到路西法說了什麼,望了面露奇色的衆人一眼後,指着自己非常驚訝地問道:“我……就是修伊所愛的那個……普奇娜的轉世?”
“應該沒錯,不過另外兩個與你同生的靈魂現在都已不在了,現在的你就是你自己,繼承了四百年前普奇娜靈魂的新生命。”路西法笑了笑:“由於亞斯神族已滅亡,奧丁神也已死了,所以蕾娜斯·法琪利收集戰魂的任務也徹底完結,三位一體、輪迴轉世的方式也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那兩個魂魄消失了也很正常,修伊選擇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救你,就是因爲只有已卸下責任的你,纔是魯西歐在四百年前所愛的那個普奇娜,蕾娜斯這個名字只是應現有的神族體質和力量留下來的罷了,具體以後叫什麼,那要看你自己的決定了。”
“等等,你說的不合情理,”蕾娜斯沉思片刻後忽然叫了起來:“我的確是四百年前才覺醒,並開始爲奧丁大人收集戰魂,可既然我曾作爲一個人類與修伊所化名的魯西歐共存過,爲什麼他們所說的事之前我一點都不記得,直到剛纔才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呢?說不準那個普奇娜,只不過是我所接觸過的人類魂魄之一,我不過是在偶然間把她的記憶和自己的記憶混淆了而已呢?”
路西法盯着有些焦躁的蕾娜斯看了好一會,才緩緩答道:“是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可是你自己真是這麼想的嗎?我大致可以理解你急於否認過往記憶的理由,因爲正如那個時候的普奇娜所說,那些痛苦實在是太深了,而且你此刻最珍惜的,是遇上修伊後所形成的這個自我,想把過去忘記也不是很難理解……但是我想再告訴你一件事,轉世爲人的女戰神一旦甦醒,她作爲人類時的記憶就會被封印起來,即使去除了封印物也不會馬上想起來,而需要很長久的時間,所以你到這時纔想起來也不奇怪。”
“封印物?”蕾娜斯愣了一下:“那是什麼東西?”
“嗯,是你很熟悉的東西。在你四百年前覺醒之後奧丁就把它戴在你身上,直到諸神之黃昏時才被破壞而失去作用,現在也還在你的身上。”路西法一指蕾娜斯:“就是那枚你作爲神族紀念的尼培爾根戒指!”
蕾娜斯吃了一驚,探手進懷中摸出已殘缺不全的那枚戒指,她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是它?”
“我是從米爾多那裡得到答案的,作爲神族之王的她可有很豐富的知識,這件事是她無意中告訴我的,日子一久也忘了,直到在四百年前碰到修伊並知道了這件事,我纔想起米爾多曾告訴我,亞斯神族的尼培爾根戒指有封印前世記憶的特殊能力。”
路西法聳聳肩膀:“當然你全不相信也行,不過存在的事實是不可更改的,否認過去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在這點上修伊可作爲你的老師……你自己想想吧,到底是否應該承認過去的自己,不承認也沒關係,反正現在的你並不需要過去。”
蕾娜斯無言以對,她的確在潛意識中排斥自己前世可能就是普奇娜的事實,原因也正如路西法所說,她此刻只想承認現在的自己,更不想回憶起以前身爲人類的痛苦記憶。
“蕾娜斯,”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後,同樣身爲女性的瑪麗嘉和菲莉絲都明白她現在的想法,不約而同地走到她身旁,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沒必要勉強自己,不想回憶就徹底忘了吧,對我們來說,現在的你就是最真實的,沒必要和過去糾纏不清。”
蕾娜斯感激地望了望兩人,正想開口說話,卻被修斯特突然的一句話徹底打斷:“我反對,我也就算了,但這對修伊和魯西歐不公平。”
“修伊和魯西歐?還有你?你的腦子沒問題吧?”眼見事情快要圓滿解決,老酒鬼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可黑衣騎士修斯特的這一攪局,頓時使現場的氣氛又緊張起來。七十幾歲的老頭因此心頭無名火發,也不管對方是擁有卡雷格斯很可能在下一刻將自己劈成粉末的強悍戰士,張口就罵:“魯西歐是修伊在人界的化名,有必要分開說嗎?而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修斯特沒有回答老酒鬼的質問,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原本放在卡雷格斯劍柄上的左手陡然鬆開,和右手一起掀起了那副銀色封閉式面具的邊緣,咯噠一聲機簧鬆脫響後,修斯特的真面目頓時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老酒鬼頓時瞠目結舌,其他看到修斯特真正模樣的人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因爲修斯特的面孔居然和修伊完全一模一樣,臉型、五官、髮色都無可挑剔地相同,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就只有頭髮比修伊長許多且和女性一樣光滑柔順,皮膚由於長期遮掩在面具下顯得有少許白皙以及眼神冷漠得可怕這三樣了。
“修伊,啊!不,這肯定是哪裡搞錯了,修伊從沒說過自己有兄弟啊!”老酒鬼對着修斯特那張臉看了又看,接着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要麼就是這人有毛病,沒事把自己的臉整得和修伊一模一樣……這麼說他不是變態嗎?”
暈。
修伊說話的確是很不正經,不過碰到討論嚴肅的問題,他也只在有結論時纔開玩笑,沒有下什麼決定或得出什麼結果前他總是很認真地就事論事,而現在剛好是連修伊都不常開玩笑的時機,因此老酒鬼此話一出,除修斯特外的其他人幾乎當場吐血。
路西法可能是被修伊開慣這類玩笑,抗打擊恢復能力明顯比任何人都高,當場就苦笑起來:“老酒鬼先生,請不要說笑好嗎?改變自己的天生模樣去模仿別人,這種人不是瘋狂的崇拜者就是閒極無聊,你看修斯特像這種人嗎?”
“我曾聽說,有一些人經常面孔死板板的像一根木頭,可真實性格卻和外表完全相反,總能在最惡劣的情況下開最惡劣的玩笑。”老酒鬼一指修斯特:“雖然真正見過這種人的見證者不多,但確實有這種人存在,路西法,這傢伙是不是這種人?”
修斯特微微嘆了一口氣,伸手將面具掛在鎧甲右肩的一塊突起處:“在你眼中,我的印象就這麼無聊嗎?”
知道對方絕不是修伊,老酒鬼自然誰的賬也不買,當場就數落起對方無聊的證據來:“啊,是啊,冷漠無情好像冰塊,木口木面不喜歡說話,偶爾一說口氣也跩得像別人欠你錢似的,我個人最討厭這樣自以爲是的人,這種人不無聊誰無聊?”
耳聽老酒鬼越說越激昂,火焰空間的人都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畢竟修斯特手上的那把卡雷格斯可不是吃素的,更不能由剛纔修伊罵他沒反應的事單方面確定,這個人是絕對不發火的悶葫蘆,於是虛空和倪劍立即上前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可卻被一臉看好戲表情的路西法攔住,在被魔族之王丟了個“放心,沒事”的暗示眼神後,大家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哎,我也沒辦法啊,畢竟我只是魯西歐純粹力量的分身,感情方面的東西還是修伊這個分身繼承得多一些。”路西法說沒事果然沒事,修斯特聽了老酒鬼的話一點也沒生氣,但在露出爲難表情後作出的這句回答,卻讓所有不知內情的人當場心臟驟停。
他竟然自稱“純粹力量的分身”?還有最重要的那一句——“修伊這個分身”,這是什麼意思?
修斯特毫不在意地雙手一攤,對衆人解釋的口吻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靜淡漠,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無視大家的震驚表情,然而隨着他所說話語的逐漸增多,聽者所受的震撼也越發強烈,因爲他是這麼說的:“還不明白嗎?四百年前的修伊的確是一個完整的人,可現在的修伊和我一樣,只是當年那個人的分身,理由一方面是爲了方便彼此互相配合,把具體執行和具體策劃來個明確的分工,另一方面則是爲了讓魯西歐這個善良的性格能留存下來,爲了這個目的,我和修伊分別從魯西歐的靈魂之中分離出來,我繼承魯西歐,也就是過去那個修伊混合了神魔人三族的龐大力量,而修伊繼承了他的智能和情感,也就是那時魯西歐所擁有的一切憤怒、悲哀、痛苦和憂愁,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分身,現在正沉睡在那普奇娜墓地旁邊的地下,一個由魔法所構築出的特殊時空之中。從某點意義上說,那個正在沉眠的人才是真正的魯西歐,因爲在那個人的心中沒有任何負面情緒,我和修伊一分離,他就只留存了對普奇娜的深刻愛戀,以及沒有被那個執着信念所束縛的純真和善良。當然,爲了保險起見,他的痛苦記憶也被我們全部帶走了,只留下了相對美好歡樂的片段。”
全部人都呆住了。分身、靈魂分離、記憶轉移,這些在常識中都很難加以想象的字眼,居然在這一席話後成爲了活生生的事實。說實話,他們寧可相信修斯特剛纔都是在說謊,可在把目光轉向對這些事知情的路西法後,他們的希望破滅了。
路西法的面容悲哀而平靜,眼神所包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沒錯,他說的全部正確。”
“看來你們還不太相信……也罷,看證據吧。”修斯特顯然已沒有再解釋的耐心,身影一瞬間已平移到那兩座並排的墳墓前,伸掌朝地下虛虛一按。
灰黑的泥土如波浪般翻滾起來,沿着順時針的方向螺旋狀迅速分開,接着一道明亮的金黃色光柱從修斯特手掌正對的地方筆直射出,就好像那片地面之下埋着一個小太陽一般。
衆人紛紛朝那道光柱走去,雖然依然不太相信所謂的“分身”真的存在,可對那道被修斯特稱爲證據的光芒到底是什麼,所有人還是抱着相當程度的好奇心。
一分鐘後,所有看清楚光柱中到底是什麼的人全部怔住了。
果然是證據,而且完全無懈可擊。
那片地面之下居然是一片像無水井一般的虛無空間,從上往下看去深不見底,而那輝煌燦爛有如太陽般耀眼的金黃色光芒,則是從虛懸在這片空間中的一個透明水晶體中散射出來的,而凝固在這塊巨大水晶體核心處的,赫然是一個十六歲的魔族少年。
少年的面龐清秀爽朗,雖然和現在相比略微稚嫩了一些,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一眼看出,這個有着和修伊極其相似模樣的魔族少年,多半就是修斯特口中的本體,四百年前以魯西歐之名與普奇娜邂逅的修伊·華斯特。再沒有任何懷疑了,修斯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分身……嗎?”虛空兩腿一軟,就這麼跪倒在了這眼“井”邊:“這九年來我一直跟隨着的修伊殿下,竟然只是……”
稍後一點才和修伊相遇的火焰空間和菲莉絲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相處時間並不長,可在他們眼中,修伊毫無疑問是一個極其獨立而特別的人,無論誰都不會認爲,他只不過是一個分身而已。
“也不用這麼失望,你們所認識的修伊和我不同,他的確有資格作爲一個獨立完整的人存在。”修斯特望了明顯有些無法接受事實的這羣人一眼,突然冷冷說道:“他繼承了本體的大部分感情和智能,而且在魔界以魔族三皇子的身份生活,暗中操縱三界的勢力平衡,還有放棄一切和你們踏上旅程,這一切經歷都是你們所認識的修伊所完成的,因此修伊依然是修伊,你們眼前所看到的這個人只是四百年前的一個人類少年魯西歐,雖然他是造成現狀的源頭,可他並不代表我和修伊兩人的獨立人生,這麼想的話你們能接受了嗎?”
修斯特的話彷彿給所有人的神智敲上了一記重錘,在理解了他的說法後,衆人終於從一片混亂之中恢復過來,稍微整理了思緒之後,菲莉絲首先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說分離是爲了留存魯西歐的善良性格,可這樣做有意義嗎?與其將因愛而產生的負面情緒分離,倒不如把一切感情都集中起來,以完整的生命形態靜靜等待她的轉世,這不是更好嗎?”
“你還是不明白呢。”修斯特淡淡嘆氣:“只有將那些負面感情分離之後,這個人才是真正不帶任何仇恨依然善良溫柔的魯西歐,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愛已重新轉世的普奇娜。我和修伊並不是能給她幸福的人,我們都因爲誓言和執着的感情而背上了必須完成的使命——對一個男人而言,喪失一切甚至是令心愛的女性流淚,都無法阻止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和使命,也就是一個人一生必須完成的事情,愛上這樣的男人並不是一種幸福,所以我和修伊的分離是必須的。一切骯髒卑鄙、充滿血腥的事情,有我們承擔就夠了,魯西歐的使命就是讓普奇娜,也就是現在的蕾娜斯幸福,這就是理由。”
在場的人都被修斯特的解釋驚呆了,這種爲了愛人不惜自我犧牲到極致的純粹理由,完全超出了一般人的常識和理念,要說瘋狂一點都不過分。望望在水晶中靜靜沉睡的魔族少年,看看一臉淡漠的修斯特,再想起一直微笑着面對她卻總是保持着不溫不火距離的修伊,蕾娜斯一切都明白了。
也正因爲明白,她才更加感到錐心的刺痛——所愛的人就在面前,卻要強忍着把一切都傾訴出來的想法,把所有的秘密都深藏在心底,痛苦每時每刻都因爲愛人就在身旁而更加深刻熾烈。蕾娜斯簡直無法想象,修伊在和她一起同行的這一年中,到底是怎樣忍受住了這種非人所能承受的自我心理折磨,他平日裡那份燦爛的笑容又是在怎樣一種心情下展露出來的。
“那傢伙的日子不多了,我不讓他獨自揹負着這個秘密死去,纔會沒揭穿你帶着一羣人在偷聽的事實,還配合你演出這場三流話劇的。”除開幾個知情者外,修斯特接下來的話讓現場遭遇到了如隕石墜落般的巨大沖擊:“不過那小子居然一點也沒聽出來,這倒是證明他的情緒確實不穩定,才智也受到了一點影響呢。”
第十一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