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對着李老爺子客氣和衆賓客的打量,沈得善和沈則遠露出了得體的笑容,卻沒有和周圍的賓客打招呼。
沈得善並沒有來過昆州,對在場諸人,自然都是不熟悉的,沈則遠倒是看見了幾個熟人,卻想着在李家爲客,也是不言。
在給李老爺子送過壽禮之後,沈得善和沈則遠隨衆賓客一起,在大廳中落座了,時不時和周圍賓客寒暄幾句,也聽着別人寒暄幾句。
隨着更多貴重賓客和壽禮的到來,原先衆賓客對沈得善和沈則遠的關注就淡了。
在西寧衛大將軍彭明義的壽禮到來之後,他們已經把沈得善兩人拋在腦後,現下他們嘖嘖驚異的乃是彭明義送來的九尺高的紅珊瑚。
然而,沈得善還是感受到了一道特別的目光,這道目光若隱若現,卻又熾烈無比,讓人無法忽視。究竟是誰用這樣的目光看着自己?
沈得善心中有些疑惑,趁着衆賓客的都在驚異那株紅珊瑚、恭賀李老爺子有福氣的時候,他順着那道特別的目光看過去,發覺熾烈地看着他的,是一個和李老爺子年紀相仿的老人!
正巧,沈得善知道這個老人是誰。就在剛纔寒暄的時候,沈得善聽到有人稱呼這個老人爲“楊老爺子”,語氣甚是恭敬。
輕易地,沈得善知道了這個老人的身份,楊老爺子,不消說,那肯定就是昆州三家之一的楊家老爺子了!
楊老爺子,昆州楊家的族長。志慮遠大,在就任族長之初就誓言要帶領楊氏成爲昆州最輝煌最名望的家族。然而這麼多年來,他這個誓言一直無法實現,因爲昆州李家始終穩穩壓在楊家頭上,無論是權、勢、財,楊家都比李家遜一籌!
自然地,李家老爺子也比楊老爺子更勝一籌,在昆州所受到的敬重,李老爺子能當第一。楊老爺子只能屈居第二!
楊老爺子對這樣的情況自然難以忍受,他帶領着楊家明裡暗裡和李家相爭,或許是時不與他,又或許是李家氣數太盛,如今楊老爺子也快七十歲了,當初的局面仍沒有改變。楊家依然只能排在李家之後!——這就是如流處關於楊老爺子的情況彙報。
楊老爺子的意圖,不言而喻。在楊老爺子看來,或許沈家的出現,就是楊家突圍的契機,所以他纔會有這麼熾烈的目光。
輕輕地,沈得善揚了揚嘴角。算是對楊老爺子目光的迴應,無論楊老爺子的意圖是什麼。沈得善面上都得有應對的姿勢。
雖然輕輕一笑,但是此刻在沈得善的心中,卻沒有輕鬆多少,在看到楊老爺子的殷切之後,沈得善反而覺得壓力重了幾分。
和楊家連橫是意料中事,可是打開李家的那把鑰匙,會是楊家嗎?對這一點。沈得善是不確定的,而關於鎖和鑰匙的比喻和緣由。還得從沈得善等人還在京兆的時候說起。
在得知自己要帶着沈家子侄前往西寧道開拓西寧商路以來,沈得善就承受着巨大的壓力。這壓力,來自肩上承擔的責任。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爲沈家打理着最重要的庶務和商事,自然清楚知道開拓西寧道商路對沈家來說意味着什麼,也清楚知道沈家在這一件事情上投入的金錢和人力,因而,他更清楚,自己要承擔的責任是什麼。
開拓商路,窮一國之力尚不能很好完成,現在靠一家之功能把它完成嗎?對這一點,沈得善並沒有足夠的自信。
雖然京兆有兄長的周旋,也有戶部尚書的護航,但是具體如何操作,他真的是一頭霧水。以昆州作爲切合點,這是因爲昆州的位置重要,但是昆州勢力盤根錯節,從哪裡下手?該如何下手?這開頭若是打不好,別說開拓西寧商路了,就連沈家在西燕、嶺南的盤算會全部打了水漂!
就是想着這種種利害,沈得善才會覺得壓力一天比一天重,侄兒、侄孫雖都是能幹之人,但是他作爲沈家開拓西寧商路的柱石,所謀所慮都是攸關西寧商路的將來。
還在京兆的時候,沈得善就和兄長沈華善徹夜不眠地商討西寧道的事情。從西寧道觀察使到西寧衛大將軍,從昆州刺史到桂州刺史,都是他們商討的範圍。
“按理說,西寧道有互市作爲基礎,商事、商路應該是最發達的,可是爲什麼西寧道的商事會是這樣貧瘠?戶部每年從西寧道獲得的收益會是這樣微少?皇上也曾有心開拓西寧道商路。可是爲什麼在三十六年使團勘察過西寧道後,到現在,已經六年多了,都沒有官員上書請求開發西寧道商路?這些原因,你想過沒有?”當時,沈華善指着西寧道的輿圖,語氣沉重地說道。
“原因?”當時,沈得善是不解的,只能順着沈華善的話語喃喃重複。
“是的,原因!西寧道商路一直不能發展的原因!只有想明白了西寧道一帶爲何會有今日的局面,此去西寧道纔能有所作爲!”沈華善的語氣是少有的沉重,顯然,他已經明白原因是什麼了,就是爲了提醒沈得善,才這樣問道。
“原因?不是因爲商事,而是因爲吏治?吏治又因爲什麼呢?貪腐?有人從中謀私?甚至,有人憑藉西寧道地遠,自成氣候?”沈得善憑藉着多年的經驗和敏感,快速思考着。
西寧道的情況,的確不尋常,如果同樣的情況發生在江南,這商路早就通了!定不會等到今日要沈家傾力開拓的地步。商路所攸關的,必定是吏治和官員,難道西寧道有人隻手遮天?
“你說對了一半,我懷疑不是有人,而是所有人!我懷疑更真實的情況是,整個西寧道從上而下都關聯勾結,政務商事勾連在一起,已經無可拆分。所以牽一髮動全身,西寧道不能有變,變則損了所有人的利益!這就是西寧道的癥結所在!”沈華善的語氣從沉重變成了憤然。
西寧道日益重要和富庶,可是西寧道的百姓和朝廷竟然不能從西寧道增加半點收益!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這諾大的西寧道,這偌大的大永,爲什麼會有這樣怪異的情況!
“西寧道的商路並不是貧瘠,而是,人亂勢遠!朝廷力有所不及,你此去西寧道,就是要藉着商事之便,好好理一理西寧道的勢力!我倒是要看一看了,西寧道這些年的收益,都到哪裡去了!”沈華善的語氣又復於平靜。
開拓西寧道商路,固然是爲了沈家的佈局,何嘗不是爲了這些年沈華善在朝中所見?在沈華善看來,開拓西寧道商路,就是爲了梳理西寧道勢力,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
就在梳理“人亂勢遠”的過程中,沈華善和沈得善最後將焦點集中在昆州李家的身上!這兄弟倆驚奇地發現,西寧道所有難以理解的情況和局面,都有李家人的影子!
換句話來說,李家的勢力貫通西寧道的上下,甚至,李家諸人就是聯結西寧道各種勢力的紐帶!
在沈得善的心目中,李家就是一把鎖,一把鎖住西寧道商路的鎖!只要開了這把鎖,開拓西寧商路、貫通西燕到嶺南的佈局,就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了。
只要一想到打開李家這把鎖的艱難,沈得善的心就會高高懸起,也會覺得肩上的壓力越來越重。開鎖,就是要瓦解李家的勢力,這談何容易?!
李家就是西寧道商路的關鍵,要理清西寧道的勢力,順利開拓西寧商路,這第一件事,就是要理清李家的勢力,知道李家的虛實,最後當然是要瓦解李家的勢力!這是沈得善帶隊離開京兆之前,沈華善對他再三叮囑的事情。
所以在進入西寧道之前,如流處就開始對昆州的情報進行系統而詳細的梳理;所以在進入西寧道之後,沈得善就讓沈則遠帶着胡不塗等人,秘密前去文鎮,去看一看李家在西寧道的勢力延伸到了哪一種地步;所以在桂州,沈得善才會給李惠山下了一個誘餌,也是爲了探一探李家的水深……
這一系列查探和梳理的結果當然是令沈得善心裡涼颼颼的,這李家,勢力可謂遍佈西寧道上中下啊!
下的很明顯,從文鎮的藥市會長,到昆州刺史,都是李家的子弟;上的就更簡單了,西寧衛大將軍彭明義的夫人,正是李老爺子的侄女!更別說中間有數不清的李家子弟在官衙、兵部、商界擔任大大小小的職務。
李家在西寧道根深葉茂,權有衆多子弟支撐,勢有西寧衛撐腰,錢有各種會長供給,要瓦解李家的勢力,想一想,沈得善都覺得難如登天!
就算是難如登天,這個事情也不得不做!沈得善搔得頭髮都斷了不知多少,卻只能不鹹不淡地往沈家塞一兩個誘餌,或者是埋一兩個暗棋,而且都是現在不得用的。真正開鎖的鑰匙,沈得善仍然看不見。
在這李家賓客盈門的時候,看着李老爺子滿足的笑意,感受着楊老爺子熾熱的目光,沈得善感到壓力重重。
如今,那鎖就在眼前,可是鑰匙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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