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 第四卷

京城裡的人,在七月初八初九這兩天,全都看到了東邊天空的異象,乃是在蘅蘭行宮之上,紫龍盤空,兩天方散。

蘅蘭行宮乃是皇帝行宮,皇帝,太子皆在此處,出現這種異象,倒沒有引起什麼特別的話來。

而本來有大臺風襲擊閩浙兩地,不少人已經前往避難,沒想到颱風中心漸漸往海中去了,岸上沒有造成損失;此時也是立秋,各地又開始下起喜雨,天氣開始漸涼,都是好事。

故而這蘅蘭行宮上空紫龍盤空之象,便被當成了吉兆。

不過蘭芷樓裡之人,可沒有誰有心思去看什麼紫龍盤空,即使裡面的宮人忙忙碌碌地出來,擡頭一看,發現天空上的雲層被陽光照成瑰麗的紫色,層層疊疊十分美麗,但他們也沒有任何心思多看。

小季大人情形不好,人人都戰戰兢兢怕皇帝一時過於難過,他們都要跟着去陪葬。

三皇子殿下已經生下來了,皇帝卻趴在季衡的牀頭流眼淚,看也沒看一眼,還是翁太醫讓女官杜若姑姑忙裡忙外地安排三皇子殿下的各項事情,皇帝和季夫人都守着小季大人,要是小季大人香消玉殞,這兩人似乎都是要跟着去了的樣子了。

蘭芷樓里人人小心,不斷在心裡唸佛祈禱,只盼着小季大人熬過來。

季衡因爲懷孕後期被胎兒折磨得身體和精神都不好,本來產道又窄,胎兒個頭還不小,如此一來,生產必定艱難。

最後要不是產婆一剪刀剪了個口子把三皇子殿下拖出來,恐怕是會一屍兩命,只是季衡卻流血過多,孩子一出來就昏死了過去。

產婆開始收拾孩子,孩子雖然是胖嘟嘟地被生出來了,但是因爲被憋得很了,狀況也並不大好的樣子。

翁太醫則開始給季衡縫傷口,又讓人將已經準備好的藥送上來給他硬灌進去。

產房裡全是血腥味,伺候生產的宮人們已經經歷過一次季衡的生產,都是訓練有素,忙忙碌碌,卻沒什麼聲音。

皇帝只是趴在季衡牀頭,精神恍惚,似乎是怔住了,對外界事情恍若不知,季衡面色慘白,眼睛緊閉,要不是還有一絲呼吸,看到他的人真要懷疑這是一個死人了。

許氏擔驚受怕地坐在一邊,也管不得皇帝了,只是不斷詢問翁太醫季衡的狀況。

翁太醫累得夠嗆,再說也四五十歲了,這般累上了兩天,也早就精神不濟,只是言語簡單地勸說許氏,讓她不要擔心,季衡下面已經止了血,慢慢來,總會醒的,只是這次生產元氣大傷,恐怕之後要好好調養半年纔會恢復,而且以後懷孕也會不易了。

許氏根本就不想要季衡再生孩子,以後最好再也不能生了纔好,所以根本不在乎翁太醫那最後一句話,只要得知季衡救得回來,她就能夠安心了。

皇帝雖然看着是已經神魂出竅了,但其實還是聽得到翁太醫的話,他還握着季衡的手,心想不能生育了纔好,這次真是讓他覺得也要跟着季衡去死了,全身脫力,精神恍惚,似一直走在一條漆黑的孤寂的路上,而不是在人間,他只能依靠着握住季衡的手,才能證明自己和季衡的存在。

周圍的宮人也都是些老資格了,深得皇帝信任,卻硬是無人敢上前去勸他,大家都指望着翁太醫和許氏勸,擔這兩人都硬是一句話也沒對皇帝說。

不用想了,許氏是怨他讓季衡生孩子,翁太醫是看皇帝並沒有什麼大事,讓他趴在那裡回過神來,也就好了,要是去打攪了他,反而不妙。

楊麒兒從凌晨開始哭,乳母容氏無論如何安撫都沒有用,他開始哭得聲嘶力竭,後來累了,就是嚶嚶細哭,嘟嘟囔囔喚着阿父爹爹喃喃,照顧他的宮人們都是心疼不已,但是派人下去問了產房情況,在門口值守的宮人只是說裡面情形不好,大家都在忙,怕是一時沒法去安撫太子殿下,讓她們把他哄睡覺是最好。

楊麒兒哭得實在是疲憊不堪了,容氏喂他喝羊奶,他流淚太多,乾渴非常,這才喝了一些,慢慢地也才被哄得睡着了。

而對於那被阿父生出來的弟弟妹妹,他小小年紀,則是生出了些畏懼之感,因爲他一出生,自己似乎就被拋棄了。

等產房裡一切收拾妥當,夏日天亮得早,窗戶外面天空已經亮起來了,又有鳥兒啾鳴,似是報喜一樣地聲音清脆動聽,婉轉歌唱。

皇帝也是兩天多沒睡了,以一種彆扭的姿態趴在季衡的產牀牀頭睡了過去。

房間裡的宮人們不敢多看,不過心裡誰都會想皇帝對小季大人情深意重,民間男子也沒有這般陪在產牀前的,能夠在外面陪着就不錯了,而皇帝卻偏偏能夠什麼都不顧,不僅不嫌棄產房的污穢,還一直守在小季大人的身邊,更是被迷怔住了一般地不肯挪動。

翁太醫知道皇帝對待季衡之事上的癡傻,所以也不指望能夠勸動他到別的房間去睡覺,故而在產房一切都井井有條之後,他便讓人擡了一張貴妃榻來放在產牀旁邊,他親自上前將皇帝搖醒了,皇帝其實也才二十多歲,正是年輕時候,因爲他是皇帝,一般人注意不到他的年齡,他這時候懵懂地醒過來,看了季衡一眼又看翁太醫,那茫然又帶着些驚慌的神情,才顯出了他真實的年紀來,這個年紀,在一般人家裡,要是又是家裡的小兒子的話,正是還會在母親跟前撒嬌的年紀,至少翁太醫自己的小兒子便是如此,也是這個年紀了,但是爲了躲懶就還能撲到他孃的懷裡去。

皇帝聲音嘶啞得不像話,“怎麼了,君卿他……”

翁太醫趕緊說道,“小季大人無事。只是微臣看皇上您這樣蜷在這裡睡於身體不利,微臣知道您不願意離開此間,便準備了一張貴妃榻,您到榻上去躺一躺也好,不然等小季大人醒過來,您卻累得病了,他恐怕又會難過自責而身體更不好了。”

皇帝又看了季衡一陣,這才慢慢起身來,因爲實在是蜷得全身發麻了,根本站不起身,因爲他身材高大,三個宮人上前才把他扶住了,然後把他扶到貴妃榻上去躺下,她們又趕緊端了水來爲他擦臉擦手暖腳按摩,皇帝問翁太醫,“君卿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翁太醫便道,“小季大人他元氣大傷,這般大睡一場纔是好的。再說有微臣照顧,會喂他些吃食和湯藥,這般睡下也無事。倒是皇上您,要吃些東西嗎,您已經一天多未進飲食了,對身體是很不好。”

皇帝完全沒有食慾,道,“朕吃不下,就這樣罷。”

翁太醫還想再說說三皇子殿下之事,沒想到皇帝就朝季衡那邊看着,慢慢閉上眼睛睡過去了。

翁太醫看他完全不問孩子的事,不由嘆了口氣,只好不說了。

許氏則是在更早時候就被翁太醫勸去樓上睡覺去了,許氏雖然擔心兒子,到底不像皇帝那般癡,她又記掛着楊麒兒,在得知季衡只是疲憊地睡過去了,並沒有生命危險之後,她也就上了樓去照顧楊麒兒去了,因爲太累,也就睡下了。

在經過兩天的忙碌之後,蘭芷樓裡安靜了下來,三皇子被安排在了產房不遠的抱夏裡,早就爲他安排好的乳母開始照顧他,雖然三皇子在出生過程中受了苦,哭了幾聲之後也就閉了嘴,出生後一個時辰不到他就餓了,而且力氣不小,喝了好一陣奶才心滿意足,睡了過去。

皇帝雖然睡下了,但是很易驚醒,過程中驚醒了數次,每次都得起來再確認季衡無事,這才又到榻上去睡下。

季衡是在初十的傍晚醒來的,這時候,蘭芷樓裡一切都已經走上了正軌。

皇帝睡了初九一個白天之後,也就理智回籠了,端坐在產房外的稍間裡,將事情瞭解了個清清楚楚,他甚至還親自去抱夏裡看了三兒子一眼,三皇子殿下已經是白裡透紅的剔透漂亮小嬰兒了,包裹在襁褓裡,頭髮稀疏,眉毛淡得看不出來,眼睛緊閉着,小鼻子小嘴,被皇帝看着,他就動了動嘴巴,沒有任何其他反應,乳母尤氏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抱着皇子,以爲皇帝會抱一抱這個兒子,沒想到皇帝只是說讓他們好好照顧他,然後人就走了,尤氏自然是經過精挑細選出來的乳母,不是心胸狹隘善妒之人,但是到底會擔心自己奶的皇子會不會受皇帝喜歡,看皇帝對着三皇子神色淡漠,她就十分擔心起來,但卻又不敢多想多說。

季衡醒過來,本就守在他身邊發呆的皇帝自然是最先發現的,季衡微微蹙着眉頭,眼睫毛輕顫,似乎是要醒但是又沒力氣睜開眼一樣,皇帝坐在牀邊椅子上,趕緊用暖熱的帕子又給他擦了擦臉,在他的額頭上親了親,道,“卿卿,是不是醒了?”

季衡虛弱無力地把眼睛睜開了,眼神恍惚無神地看着皇帝,嘴脣動了動,“欽顯?”

皇帝感動得要熱淚盈眶了,手指輕柔地撫摸他的眉毛,臉都要湊到他的臉上去了,“嗯,朕在。”

季衡喘了口氣才說,“生下來了嗎?”

皇帝愣了一下才說,“當然是生下來了,疼不疼你,他們給你剪了一剪刀,朕沒敢看,你是不是很疼。”

季衡蹙着秀美里帶着些英氣的眉頭,“嗯,疼。”

皇帝就說,“朕讓翁紫蘇再給你上止疼藥來,喝了就會好些,他說要過幾天傷口才會好些呢。你這些日子都不能動。”

皇帝叨叨絮絮地,季衡只是靜靜看着他,不過,他也覺得安心了,慢慢擡了一下手,皇帝發現後,趕緊將他的手抓在手裡握住,又殷殷地看着他。

季衡聲音虛弱低沉,“我沒事,你別擔心。”

皇帝趕緊點頭,“朕知道,你會沒事的,沒事。”

季衡對他微微笑了一下,“孩子呢,我還沒看呢,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皇帝知道季衡是理智回籠了,他顧不得其他,一邊讓人去傳喚乳母尤氏抱孩子來,一邊又俯□去了,在季衡的脣角親了一下,道,“是個皇子,有七斤重,比麒兒當時大多了,他在你肚子裡折磨你,自己卻長得胖嘟嘟的,真是個混蛋,要不是他長這麼大,你能吃這麼多苦嗎。”

季衡對他虛弱地笑,“有這樣說自己兒子的嗎。好了,我沒事了。我這般辛苦把他生下來,你卻說他是混蛋,我可是不高興的。”

皇帝趕緊正經起來,“是,朕知道。”

尤氏身後跟着兩個照顧皇子的姑姑,已經飛快地將三皇子抱來了,那兩個女官都留在了外間,只有尤氏抱着皇子進了屋裡。

因季衡不能被挪動,便一直是在這產房裡,沒有被移到樓上坐月子的房裡去。

因爲是產房,故而裡面設置簡單,根本沒有清玩擺設,但是那一尊玉雕觀音被供奉着,十分慈藹地註釋着這人世間。

尤氏微微曲身行了禮,女官杜若已經溫和地從她懷裡接過了三皇子,三皇子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換了懷抱他也毫無所覺,只有當被皇帝接過去的時候,他又動了一下嘴,眉頭似乎也動了一下,皇帝將他放到了季衡的枕頭旁邊,季衡側過頭來就看到了他,三皇子殿下的確是胖嘟嘟的,五官都淡,長在一張白嫩粉紅的臉上,看不出像誰,季衡眼裡全是溫柔笑意,對皇帝道,“看到他,我受那些苦頭也是值得了。”

皇帝輕輕哼了一聲沒有應,但是卻拿手指頭去戳了一下他的臉蛋,三皇子殿下不樂意了,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睛又黑又大,剛出生的孩子自然是看不清楚東西的,但他那眼睛卻很亮,靈氣十足地轉了轉,看了皇帝一眼,季衡歡喜地對皇帝道,“再放過來些,我看看。”

皇帝不大高興地把兒子又朝季衡那邊轉了轉,季衡的眼睛和兒子的眼睛就對上了,三皇子殿下盯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季衡,他盯了很長時間,然後才又閉上了眼睛,繼續睡了。

季衡笑道,“他都沒眉毛和睫毛。”

皇帝道,“頭髮也沒有。”說着要揭開兒子頭頂的帽子讓季衡看,季衡馬上說,“別碰他,我不看,我知道就行了。”

皇帝於是把兒子還給了候在旁邊的杜若,杜若接過去後抱了三皇子一陣又還給尤氏了,杜若送尤氏回了抱夏,抱夏裡只有尤氏和杜若兩人,尤氏便憂心忡忡地對杜若說,“姑姑,您看皇上是不是不喜三皇子殿下呀。”

尤氏是個有些直率的人,故而就這麼直接問了,杜若趕緊道,“妹妹,您可別說這種話。皇上就是那種性子,現在滿心思在小季大人身上,哪裡管得過來三皇子,等小季大人身體好些了,皇上怕是要把三皇子殿下寵上天呢,當初太子殿下也是這般的。您呀,既然做了三皇子殿下的乳母,可千萬記住別多話,就是該說的才說,不該說的,就什麼也不要說。”

尤氏趕緊點頭,將三皇子放進搖牀裡後,她就盯着三皇子看,道,“殿下可真是漂亮,這般生下來剛過一兩天就粉粉白白的孩子很少見呢。”

杜若笑道,“當初太子殿下生出來時,也有這般漂亮呢。”

杜若沒在這裡多留,馬上就出去了,另外的宮人便也就進了抱夏,一起看管孩子。

而尤氏又不真傻,在得知三皇子乃是季衡所生時,就已經猜到了太子也是他所生,他只是疑惑爲何季衡沒有做皇后,反而是去做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