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倉庫,劉涌拉着皮衣連夜趕赴了撫順。這五千餘件皮衣的下家他早已找好,是張金通過外貿局的關係給他聯繫的。五千八百件皮衣,一共賣了三十六萬美金。拿到錢,劉涌在撫順休息了一天,次日才返回瀋陽。三十六萬美金中,劉涌先拿出了二十萬讓張金妥善保管,剩下的十六萬則準備着用來分贓。
二十九號晚上,劉涌帶上錢早早地就來到了大斧酒樓,等到八點鐘人都到齊,進了包間坐定,劉涌把裝着十六萬美金的牛皮紙袋往桌上一扔,說道:“錢都在這兒了,比原先估計的多出去不少。”
吳景明拿起紙袋掂了掂,皺起眉頭質疑道:“我說劉涌,你不是說每人二十萬嗎?就這點錢能有二十萬?”
劉涌笑着罵了句“傻逼樣!”奪過紙袋撕了開來,說道:“這是美金,一共十六萬。換成人民幣一共是一百四十多萬呢。”
“那咱咋分啊?”吳景明又問道。
劉涌自己點上一支菸,挨個看了其餘四人一眼,又抻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拿四萬,你們每人三萬。大傢伙有意見嗎?”各人都沒異議,於是劉涌把錢分與了衆人。
在場的這五個人中,馮奇志原本是最不愛錢的,可是當他手裡拿着沉甸甸、綠油油的三萬美金時,心態起了微妙的變化。因殺人搶劫而帶來的那種強烈的罪惡感、愧疚感,在一瞬間被這三萬美金稀釋了,進而一種艱苦付出後終有所獲的成就感代替了負罪感。
揣起三萬美金,馮奇志說道:“三萬美金大概能換多少人民幣?”
“二十六萬多一點,不到二十七萬。”劉涌說道。
“二十六七萬!這買賣不錯啊,三年幹他一回,也比上班掙工資強得多啊。”董鐵巖發話道。
“操!你就是一個大傻逼!”劉涌罵道:“有了本錢,去幹點正經營生,大小做個買賣。這種事兒風險太大,以後絕對不能再幹。全中國也沒聽說有誰能偷一輩子、搶一輩子。”頓了頓劉涌又說道:“還有兩個事兒要給大家交代,一個是錢拿回去暫時不能花,先放到可靠的親戚朋友家,等到我通知大家沒事了才能動這筆錢。第二個,公安局肯定會傳喚我,到時候大家不能跑,一跑就露餡了,等於是不打自招。鐵蛋、老吳和凱峰你們仨自己找好那天不在場的人證,一定要把瞎話編圓滿,不能有漏洞。大志你呢,就給我當人證,就說那天晚上咱倆在你家一塊喝酒來着,你不是一般人,你的話公安局肯定信。”
聽劉涌說可能要被公安局傳喚,衆人都是臉色一變,有點惴惴不安。劉涌又說道:“你們也甭害怕,這事兒也不一定,咱這是有備無患。事到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所以,咱們在坐的包括我在內,無論誰進了公安局,必須要把嘴閉緊,誰要是敢放水,大夥兒就滅他全家。”這時再沒誰吭聲了,這些人都瞭解劉涌不是吹牛嚇唬人的主兒,都知道他說得出就能做得到。
事情接下來的發展,證明了劉涌的預判是完全正確的,所部署的反偵察措施,也是絕對必要的。劉涌他們作案的時間是12月25日晚上至26日凌晨,而那把大火一直燒到26日上午八點才被撲滅。“溫州聯盟”十年間的苦心經營,一夜間化爲了灰燼。消防隊在勘察了現場後初步認定是人爲縱火,因爲汽油燃燒的痕跡太明顯了,而根據“溫州聯盟”衆商戶所說,這間倉庫中根本不可能存放汽油,於是消防隊通知了東陵區公安局。
東陵區刑偵大隊看了火災現場,又初步檢驗了看門老頭的屍體,事情就更明確了。老頭的屍體雖然被燒焦,可是人並不是被燒死的,腦袋上留有明顯的槍擊痕跡,只是彈殼和彈頭一時沒能找到。東陵區刑偵大隊和消防大隊聯合開了個現場會,初步給案件定性爲“持槍殺人縱火案”。這是不折不扣的大案子,持槍、縱火、殺人,犯罪手法殘忍,社會危害面廣,罪犯的主觀惡意深,這樣的案子當然還是要交給市局八處來偵辦。
韓廣生從東陵區公安局接手這件案子的時候,正好是1991年的元旦。從這時起,韓廣生和劉涌兩個人的命運不可避免地交織在了一起。
1991年,韓廣生四十一歲了,人到中年的他壓力格外的大。首先是工作中的壓力,身爲重特大案件調查處處長,韓廣生每天面對的都是一些普通人也許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的人間慘劇、人渣敗類。這幾個月來,他被兩個案子難住了。一個是三個月前康平縣東昇鄉出了件殺人碎屍案,小兩口在家裡被人給殺死後大卸八塊。行兇的罪犯連看門狗都一併殺死,用鍘刀砍成了數段,可謂是雞犬不留。這個案子發案至今,連犯罪嫌疑人都沒確定,是仇殺還是劫財也沒整明白。
還有一個案子,就是半年以來已發案八起的連環搶劫殺害出租車司機案。從1990年6月份開始,有人開始連續持槍搶劫出租司機,每次作案都是用鋼珠槍打爆司機的腦袋,至1991年1月份,已經發案八起,可直到這時韓廣生也沒摸到半點破案的頭緒。“鋼珠槍劫匪”已經成了糾結於瀋陽出租司機心中的一個夢魘,那段時間,一提起“鋼珠槍”三個字,瀋陽的出租司機無不心驚。
這兩個案子都轟動瀋陽,在社會上影響極大。上級給韓廣生下了死命令,限他春節前破案,眼看着最後期限將近,韓廣生卻仍無良策。
工作上有壓力,生活中的韓廣生也同樣不輕鬆。1991年,正是第一次行政人員工資改革前夕,那時公務人員的工資可不比現在,他們的收入普遍低於企業工人,相對於已經高漲的物價,普通公務員的那點工資也就剛剛夠維持生活。韓廣生的老婆於紅,是瀋陽防爆器械廠的工人,這家廠子早在1986年就破產了,乃是新中國第一家破產的國企。這麼多年來,韓廣生一家三口,就靠他那點工資生活,日子過得相當拮据。1991年的時候,精裝的“遼葉”香菸已經漲到兩塊錢一盒,韓廣生只得改抽五毛錢一盒的不帶咀的“大生產”,與民工處在同一個檔次。看到這裡,有些人一定會質疑,好歹韓廣生也是要害部門的處級幹部,抽菸還用自己買?就算自己買也不至於和民工一個檔次吧?
可事實就是如此。之所以這樣,是因爲韓廣生這個人不同一般,要不別人也不會稱他爲“鐵驢”。韓廣生是農家子弟,沒有任何背景,在文革中他靠着鎮壓武鬥當上的警察,可以說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拿命拼回來的。很多人掂量不出“鎮壓武鬥”這四個字的分量,但是在東北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應該知道,當年瀋陽的警察是拿着五四手槍,去鎮壓擁有高射炮、重機槍的武裝暴徒的。
因爲珍惜得之不易的警察身份,所以在工作中,韓廣生可謂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無論是誰想走他的後門,除非先把他斃了纔有可能”。爲此,韓廣生得罪了無數人,罪犯恨他,同事們抱怨他,他老婆於紅也跟他吵架,就連他女兒韓雪都喊他鐵驢。但是韓廣生頂住了各方壓力,始終不爲所動,因爲他有着自己的信念,他堅定的相信黨和人民不會虧負他。事實也確實如此,從警二十年來,年年韓廣生都立功受獎,這樣的榮譽,在瀋陽警界只他一人而已。每當韓廣生感覺快被壓力壓垮時,他就把歷年的立功獎章、榮譽證書找出來看一看,一切的委屈與痛苦便會煙消雲散,然後他便會以更飽滿的激情投入到工作中去。
剛接手劉涌的案子時,韓廣生並不是很重視,因爲那兩個影響更大的案子還沒破,上級還在天天催呢。而且,韓廣生手裡已經無人可用,八處的三十八名幹警都已派往了第一線,而按照規定,從各分局抽調的警力只能執行任務,不能負責辦案。拿到案子的卷宗時,整個八處只有韓廣生一個人在坐鎮指揮。無奈之下,韓廣生給人事處撥了個電話,說因爲案子太多,請求給八處再配備兩名警員。人事處卻說無人可派,讓韓廣生自己想辦法。
韓廣生沒轍,便決定親自上陣,先調查着再說。第二天,研究完案子卷宗,韓廣生把當事人秦瑞田找到了公安局,倆人仔細研究了秦瑞田的所有社會關係,排列出了所有與秦瑞田有過矛盾的人,又對這些人一一分析甄別,最後確定了一個十三人的大名單,劉涌就在這十三個人之中。
韓廣生覺得十三個人還是太多,面太廣,無從下手,便又讓秦瑞田把這十三個人按照“最有可能”、“很有可能”、“有可能”三種標準給分組。秦瑞田經過長時間考慮,在“最有可能”這一組中寫下了四個人,劉涌的名字仍然在列。這四人中,除了劉涌,另外三個都是與秦瑞田有債務糾紛的生意人。這時韓廣生心裡就有了破案的大體思路,但僅僅是個思路而已,畢竟他一個人是無法去破案的。就這樣,案子被暫時掛了起來,而劉涌也因此得以多過了幾天逍遙自在的日子。
1991年元旦之後的幾天裡,劉涌的日子過得異常忙碌,而且是喜憂摻半。這段時間,他面對着兩大難題,一個是公安局對於汪家屯倉庫縱火案的調查,他知道一定會找到他頭上的,而他卻不能有任何的異常表現,每天還得照常開門做生意。還有一個難題就是李俊巖敲詐二十萬,劉涌一直沒理會這件事兒,雖然他從沒打算要把錢付給李俊巖,可這不大不小也是個麻煩,早晚都要解決。除了麻煩事兒,還有兩件大喜事兒,一月三號,劉涌和張金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張金正式搬到劉涌家裡過起了日子,至於婚禮,倆人商量後決定以後再說。還有一個喜事兒是劉涌的弟弟劉軍從武警部隊復員了,兄弟相聚,劉涌身邊多了個得力幫手,許多事情應付起來就從容許多。
劉軍時年二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復員後他被複轉辦安排去瀋陽中級人民法院當法警。按說這個工作不錯了,又威風又體面還沒什麼危險,可是劉軍卻不願意,他覺得當法警沒什麼意思,既沒權力也不夠刺激。劉軍更想當一名警察,他覺得警察是一個可以掌握別人命運的職業。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那麼掌握一下別人的命運也不錯,劉軍是這麼想的。
張金心疼小叔子,便動用了她在公安系統的人脈,把劉軍安排去了市公安局工作。1991年1月15日一大早,劉軍如願去了市公安局報到,這一天和劉軍同時去公安局報到的還有三名復轉軍人。這四個人條件都不錯,劉軍服役的武警部隊屬於武警警衛部隊,專門負責中央首長的警衛工作。退役前劉軍的職務是副排長,因爲他在政治風暴期間表現良好,立場堅定,還立了一個二等功,轉業前部隊給他的檔案上寫的評價很高:劉軍同志軍事技能熟練,思想作風頑強,政治素質過硬,推薦重用。能順利分配到市公安局,除了張金幫忙以外,與劉軍自身的優秀條件也有很大關係。與劉軍同時轉業進入公安局的另外三人,情況和劉軍相當,不是偵察兵就是特種兵,能力上、政治上也都很過硬。
去公安局報到時劉軍滿懷期待,準備着要在新的環境中大展拳腳,幹出一番事業。只是,年輕的劉軍還不清楚現實與夢想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他的一腔熱情,遭遇到的將是一盆冷水。
劉軍他們四個退轉軍人在公安局報道後,依照程序,是要經過半年時間業務培訓才能正式上崗的,培訓的主要內容是法律法規和刑偵技能,可是當時警力奇缺,人事處便給他們免除了培訓的程序,直接把他們四個人分配到了韓廣生領導的八處。
收到四名新兵,韓廣生心情略好了點,在他看來這是一支有生力量的啊,他光桿司令的狀態終於可以結束,而對於汪家屯倉庫殺人縱火案的偵破,也可以提上日程了。按照慣例,他去檔案室查閱了四個新兵的檔案,算是對這四人做一下初步瞭解。當他看到劉軍檔案中的社會關係一欄時,赫然發現了劉涌的名字。
韓廣生和劉涌多年前就認識,不過不熟,點頭之交而已。後來劉涌殺人逃亡,案子也是由韓廣生偵辦,對於劉涌,韓廣生還是很欽佩的,他覺得劉涌雖然殺人犯了法,可那是激情殺人,而且是爲了替被殺的戰友復仇,情有可原。再後來,劉涌回瀋陽自首,韓廣生更是對劉涌十分照顧,在原則允許的範圍內,給檢察院的卷宗裡他替劉涌說了不少好話。可是當劉涌奇蹟般從檢察院取保,又被列爲縱火殺人案的重點嫌疑人,韓廣生對劉涌的印象才又有了轉變,他意識到劉涌有可能是那種智商高、社會關係廣、反偵察能力強的人,如果這種人犯罪的話,將成爲他最強勁的對手。
剛開始韓廣生計劃的就是讓四個新人對汪家屯殺人縱火案先進行外圍偵查,慢慢熟悉着工作,鍛鍊一下,以後的事情看情況再說。卻不曾想劉涌的親弟弟竟然被分配到了他的手下工作,雖然韓廣生可以按規定讓劉軍迴避,但那樣仍不免會泄露機密,讓劉涌有了防範。最後,經過慎重考慮,韓廣生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回到八處後,韓廣生給公安局警衛科打了個電話,說是要派個人過去熟悉一下警衛工作。警衛科的人感覺莫名其妙,八處的警察都是刑警,熟悉警衛工作有個屁用?但是人家願意來幫忙幹活,終歸不是壞事兒,警衛科最終還是同意了韓廣生的要求。撂下電話,韓廣生便讓劉軍去警衛科報到,說讓他先在警衛科鍛鍊一下,等時機成熟再調回八處幹刑警。一聽這話,劉軍當時臉色就變了,他沒想到八處的椅子還沒坐熱,便又被髮配去當看門狗。可官大一級壓死人,軍人也好,警察也好,都講究一個服從上級命令,於是劉軍忍着一肚子氣去了警衛科。
人算不如天算,此時的韓廣生無論如何想不到,正是他讓劉軍暫時去警衛科的這個決定,反而幫助劉涌再次絕境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