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祭祖本是要皇帝本人親自來的,如果不來,也應由太子殿下或者在京親王代替,天啓尚未有子嗣,自然不可能有太子代替而來。且這次儀式又是韓爌和孫慎行私下商議的結果,屬於先斬後奏,目的便是要借這次和氏壁的降瑞來減輕東林黨受到的壓力,從而可以在魏忠賢的進逼下得以喘口氣,因此天啓還被矇在鼓裡,一無所知,又如何會親來?
其實這次事情的主要策劃者並不是韓爌,而是孫慎行。與韓爌相比,孫慎行的膽子要大得多,從昨日朝會天啓說得那番話中,他便嗅到了危機,他知道楊漣一擊不中,魏忠賢定會反撲,屆時,不但楊漣會被報復,連帶着他東林上上下下也要全跟着倒黴。爲黨內計,爲自身計,平日膽大但行事還算穩重的孫懼行毅然決定借這次河南發現和氏壁一事來做文章,在他的勸說下,韓爌幾經猶豫,最終還是同意照他說的辦。這纔有了今日京城熱熱鬧鬧的“祥瑞現世大報喜”。
韓爌也問過孫慎行要不要請示下葉向高,孫卻搖頭說觀葉閣老昨日散朝模樣,已然是心死,且葉爲人素來圓滑,昨日肯與楊漣他們通氣,達成一致共同對付魏閹已屬不易,而今楊漣失了聖心,魏閹又逢凶化吉,臣子輕易不能再向上進言,故魏便如盤根老樹般穩若泰山,再要動他,談何容易?葉向高這人數十年爲官,深諳自保之道,看他模樣,不用多猜,便知這人已生去心,可想而知,他肯定不會再摻和這降瑞一事。哪怕知道這事對東林好處多多,他也不會摻和,無他,只爲一個“明哲保身”,畢竟,這事還是有些風險的,若皇上認可這降瑞還好,那便皆大歡喜,但若不認可,這擅自主持慶祝儀式、祭祖,發動百官上表的罪名便是要有人來背的。
葉向高可是把一切都算在前頭的主,除了這事一點風險也沒有,否則,他是萬萬不會擔着風險出面主持這事的。真要現在跑去找他,八成還要被他潑冷水。既然如此,還去找他做什麼?你要走人,就自個走,走得乾乾脆脆的,這朝廷離了你也不是不能轉的,這東林黨沒了你葉向高,也傷不了元氣。
聽了孫慎行所說,韓爌默然,他是知道葉向高要辭呈走人的,可以說,從昨日葉對他說那話的時候,他韓爌便已經是事實上的內閣首輔。孫慎行不同意找葉向高,而讓他韓爌頂起東林這根柱來,他想來想去,好像別無選擇,好在這和氏壁重現確是天大降瑞,對他東林有是大有利處,故把心一橫,拍板就定了下來。
韓孫二人連葉向高都不知會,又瞞着宮裡的天啓,自然更不會冒着大逆的罪名擅自做主讓信王殿下來替皇帝祭祖的了。
這祭祖的主持人仍是他韓爌,韓閣老!別人,沒這個資格!
在中和韶樂聲中,韓爌依照贊禮官的贊唱,分三次向大明的列代皇帝神位供獻酒醴,一起前來的文武百官也隨之行禮如儀。中午,當祭獻儀式快要結束時,魏廣微才一頭汗水慌慌張張趕到,衆人見了都紛紛搖頭,表示不滿,尤以都察院的那幫人看得最不順眼,一個個瞪大眼睛好像看到殺父仇人般望着魏廣徽。今日,楊漣告假在家,並未前來,所以一衆御史言官以魏大中和李應升等人爲首,高攀龍這新任左都御史卻明顯有些說不上話。
原以爲韓爌會責罰魏廣徽,哪知韓爌並未說他一句,這下魏大中頓時不滿了,他以爲韓爌因爲昨日皇上在大殿說的話,而怕了魏廣徽身後的魏忠賢,氣憤之下,便想上疏彈劾他魏廣徽失儀。想找人商量,楊漣又不在,他便去找高攀龍商議,要高上疏奏他魏廣徽失儀!
他卻也是有腦子的,知道自己昨日在大殿上被皇帝當衆怒罵,才隔一日就上表彈劾閣臣,肯定是不討好的舉動。而由被皇帝剛任命的總憲高攀龍來上疏,不管是份量還是效果,肯定要比他好的多。
高攀龍卻不贊成魏大中的意見,他對魏大中說:“魏廣微氣量狹小,好臉面,愛記仇,但觀他爲人,還未徹底倒向魏閹,對我東林,尤其是對大洪尚有幾分情面,若是把他攻急了,徹底倒向魏閹來咬咱們,那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再說,這魏廣微和顧秉謙又都是內閣大學士,雖說廣微是通過魏閹進入內閣,卻不願人們提起此事,說明他還有一絲羞恥心;而且目前他還沒跟我們公開撕破臉兒!這麼逼他是爲哪番?……”稍頓,語重心長勸魏大中道:“眼下,朝中形勢對我黨十分不利,皇上對我東林的那番話,你又不是沒有聽見,這個節骨眼,你去攻魏廣徽,皇上會怎麼看?這事,不如擱置。”
魏大中聽了,卻是一肚子不滿,暗道高攀龍就是不及楊大洪有氣魄,做什麼都縮頭縮尾,倘若我東林上下人人都是你這個樣子,魏閹何時能除,他那幫黨羽又何時能誅?
心中不滿,自然語氣就不快了,昂首對高攀龍道:“大洪擊內魏(魏忠賢),我擊外魏(魏廣微),無論成功與否,都可在史冊上大書一筆!豈可因天子寵內臣而顧慮,此不是我言官作風。”
聞言,高攀龍皺眉不悅道:“這是什麼話!怎麼可以用國家的事情來殉你的名節呢?再說大洪都不能把魏閹拉下馬,你又怎能輕易搬倒魏廣微?你這樣做,只能讓我們垮的更快!”
高攀龍也怒了,這個魏大中,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我好心與你說,你卻當作耳邊風,大洪身邊成日有你這樣的人,難怪黨內對他多有成見。
“要上疏,你自己上,不必拉上老夫,韓閣老和孫大人費盡心思要借這祥瑞一掃我東林頹喪之勢,絕不可因小節而失大局。眼下我等絕不可輕動,若是因你而壞了大事,你豈不是我東林千古罪人也?”
高攀龍這話說得重了,魏大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訕訕的說不出話。見狀,高攀龍暗自嘆了口氣,發現到了吃飯的鐘點兒,便留大中一同用飯。魏大中是不想在高家多待一刻,但高攀龍盛情相留,自己也不好太讓人家難堪,便默默點頭應了。
聽說有客,高夫人特地做了家鄉的幾道名菜來款待魏大中。魏大中還特意拿出一瓶陳年花雕,勸魏大中喝個痛快。不過魏大中只是悶頭吃飯,對高的話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他腦子裡還在想着彈劾魏廣微的事情。
等魏大中走之後,高攀龍細想,愈覺得魏大中此舉是爲淵驅魚,幫了魏閹的忙,便下牀連夜又給魏大中寫了一封信,指出魏廣微一經彈劾,便會丟下那塊遮羞布,一無反顧死心塌地跟隨魏閹,與諸君子爲敵!不見那山中老虎,用石塊投之,也會咆哮而起。……”
魏大中根本沒有聽高攀龍的勸,他堅持己見,也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從會極門往宮裡遞了份奏章,他在疏中參劾魏廣微“以執政重臣遇廟朔大典,仰臥私家,大無人臣禮。”
奏疏送進宮後,魏大中才回了都察院將事情告訴李應升、顧順昌他們,結果李顧等人和一些御史也都上疏抨擊魏廣微。
………
從太廟回來後,韓爌和孫慎行以及吏部尚書朱國禎,兵部尚書趙彥等人就在內閣碰了頭,商量皇帝一旦批准在大明門舉行受璽大典,尚要注意哪些事項。除了他們這幾人,顧秉謙和魏廣徽也在內閣之中,這會二人還沒有知道宮裡的魏忠賢對和氏壁這祥瑞已經完全變了態度,只以爲魏公公歡喜這事,他們便要竭力配合好。因此,雖然心裡對這幫東林黨人十分的厭惡,但還是笑臉相對,魏廣徽卻是好些,對韓爌他們的態度要比顧秉謙真誠的多。
“韓閣老,怎麼宮裡還沒回信?”兵部尚書趙彥見報喜的奏疏上午就送進了宮,百官們都在奉天門舉行了慶賀儀式還替皇帝祭了太廟,怎麼宮裡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本能的,他便想到了是不是魏忠賢又在搞什麼鬼,難道他竟然膽大包天到把祥瑞降世的奏疏給壓了下來?
“是啊,韓閣老,這都好幾個時辰了,怎麼着也該有點動靜了,要不,咱們再去催催?”朱國禎也有些擔心皇上到底知不知道這和氏壁重現人間的祥瑞盛事。
韓爌卻不擔心,因爲顧秉謙和魏廣徽的態度已經十分明顯,若是沒有得到魏忠賢的許可,他二人會如此配合,會如此乖巧的一句怪話都不說?
笑着對衆人道:“許是皇上聽了這天大的喜事,一時難以自禁,太過歡喜,還沒反應過來吧。呵呵。”
“呵呵,韓閣老說得是,這等祥瑞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想那和氏壁是何等寶物,失落上千年,不想竟在我天啓朝被發現,當真是叫人興奮啊!”孫慎行一臉笑意,不住的摸着鬍鬚,今日屬他最是積極,逢人便說那和氏壁如何如何珍貴,如今重現人間,對咱大明如何如何的。
韓爌歡喜之下不忘囑咐孫慎行:“一待皇上批了奏疏,咱們啊可要加緊把這事給落實下去,這回可全看你們禮部的了,缺什麼,儘管開口,內閣一力籌措,總要這把盛世大典辦得隆重些,叫那些四方蠻夷知道,我大明天子纔是真龍天子!”
“那是自然,難得閣老這麼爽快,我禮部再不賣力些,不說對不住皇上,對不住這等天大祥瑞,怕是連閣老都對不住嘍,呵呵...”孫慎行笑着說道。
剛說完,卻聽身後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聲音:“這位大人,你先甭想對不住誰了,你還是想想自個對得住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