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冬聆桑聲(二)

楊倫鬆開鄧瑛, 返身走到窗邊的陰影下。

被他擲下的奏本還躺在條桌下面,此時看起來,有些礙眼。

他第一次在內閣值房發這麼大的火, 這通火針對的人很多。

一根筋兒的御史。

不管政治清明, 只顧勢力制衡的皇帝。

還有無孔不入的北鎮撫司。

但是最後承受這通火的卻只有鄧瑛一個人。

他真實地把鄧瑛當成了一個沒有任何勢力支持, 而又低他一等的人, 他在無意識之間確信, 即使這通邪火燒到他身上,他也會謙卑地忍着,不會給當前的局勢帶來任何不好的影響。

交遊數年, 什麼關聯都被那一刀割斷了,但他對鄧瑛的信任還在, 只不過變成了他肆意羞辱鄧瑛的底氣。楊倫對此暗自心驚, 臟腑亂攪, 卻無法對着這個身着宮服的人表達半分。

他扶着額,順勢抹去一把正月裡逼出來的熱汗, 低聲道:

“我去找黃然。”

他說完一把撈起地上的摺子,本想不再對他說什麼,走到門前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轉過身,“你爲什麼不肯從此與我們割袍斷義, 好生做內廷的人。”

鄧瑛低頭摁着臉上的腫處, “你們割斷就是, 我不想割斷。”

楊倫搖頭慘笑了一聲, “人活的是骨氣, 你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沒有人會接受你, 你做得越多,朝廷對你的猜忌就越多,好比今日,你爲了拖住北鎮撫司,利用東廠向黃家勒索錢財,京城裡的官員對你,只會口誅筆伐,根本沒人知道你是爲了救他!”

鄧瑛鬆開手,“你是覺得,我還在妄圖一個清流的名聲嗎?”

“不然你求的是什麼?”

楊倫就着手裡的奏摺,反手指向身後懸掛的那一副白煥的字,“你自己看看,這裡是內閣的值房,是天下文心化家國大義之所……”

“是。”

鄧瑛打斷他,淡淡地接道:“我辱沒此地,冒然踏足,必遭唾罵。”

楊倫喉嚨一顫,咽部忽然痛如針刺。

“我都明白。”

鄧瑛朝他走近一步。“我甚至知道,你內心的矛盾是什麼,但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你對我看開些。”

“看開?我怎看不開?”

鄧瑛擡頭,“在你們眼中,去年和我一道在南海子裡待刑,最後絕食而死的兩個人,是同門之榮,而苟且活下來的我,是同門之恥,既然是苟活,就應該徹徹底底放下,好生做一個奴婢,這樣你看見我的時候,纔不會這麼矛盾。”

楊倫沒有說話,這是他內心的掙扎,從鄧瑛的口中說出來,竟然有一陣冷泉過石般的寒冽感。

“我沒有做到。”

鄧瑛的聲音坦然溫和,“我以現在的身份與你私交,的確辱沒了你,你可以斥我,但不要斷了我前面的路。我知道我自己以後是什麼下場,在那一天之前,我想戴罪活着。”

楊倫呼出一口濁熱的氣,低頭看向鄧瑛,聲音有些凝滯。“你這樣能活下去嗎?”

鄧瑛擡頭看了楊倫一眼,撩袍屈膝,向楊倫行了一叩禮。

楊倫低下頭,雙手在背後猛然捏緊,他幾乎猜到了鄧瑛爲什麼要這樣做,卻還是壓着聲問他:“你想說什麼。”

鄧瑛直起身,“子兮,比起辱沒你,我更無法原諒我自己的是…我對楊婉的心…”

他說着垂下眼,望向無名處,“老師死後我神魂皆碎,我很想要她對我的憐憫,哪怕只是一點點,都能在那時救我。後來我對她又有了別的貪求,我憎惡我自己,玷污她的名聲,但是她沒有像你這樣斥責我。”

他說着,擡頭看向楊倫,“子兮,我能不能活下去,決於你們能容忍我多久,還有楊婉,願意饒恕我多久。”

楊倫背過身,“你忘了你在刑部對我發過的誓嗎?”

“沒忘。”

楊倫一拳砸在木案上,案上的文書騰起一層細灰,他轉身一把拽起鄧瑛。

“誰他媽讓你發……”

他迸了粗口,情緒到位,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來,聲一收,再開口氣焰也弱了,“誰他媽讓你叫我的字。”

說完,將黃然的奏本揣入懷中,頭也不回地出了內閣值房。

光下的塵埃如金屑。

無人的內閣值房,承載着天下讀書人最大的人生抱負和家國情懷,對鄧瑛的確有一份震懾,他站在空蕩蕩的窗光下,背脊生寒,倒也不敢久留。

他低頭整好被他扯亂的衣襟,走出東華門,沿着光祿寺衙門朝內東廠,半道上遇見東廠廠衛覃聞德。

“督主。”

覃聞德抱拳行禮。

鄧瑛看了一眼天時,“剛剛回來?”

覃聞德拱手道:“是,黃然今日要入宮領宴,北鎮撫司的校尉也不敢攔着,屬下留了兩個人在外宅查看,自己先回來稟告督主。”

鄧瑛道:“你們查了那幾句醉言嗎?”

“查過了,確有此事。其餘的話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那一首醉詩,是黃然親筆所寫,其中有一句‘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現在握在北鎮撫司手裡。看北鎮撫司怎麼解,解得不好就是反詩。”

鄧瑛點了點頭,“你們的錢拿到了?”

覃聞德笑道:“嗨,我們那都是虛名頭,嚇不到他,也就他那幾房的妾室,嚇破了膽子,丟了些頭面兒給我們,其餘多的在他正房夫人那兒,估計,已經快被鎮撫司的人搶得差不多了。”

“你們沒有傷人吧。”

“不敢不敢。”

覃聞意連聲道:“督主你教我們要悶聲發小財,有了禍事讓鎮撫司頂着。我們都覺得,錢雖然不多,但這比殺人勾當,積陰德多了,怎麼會造次,日後定跟着督主,好好地做事。

“好。”

鄧瑛笑着點了點頭,“今兒除夕,早些回去。”

覃聞德行禮辭去。

鄧瑛擡頭看向即近正午的日頭。

天上無雲,日光直下,落在他的皮膚上,卻一絲溫暖都沒有。

節制東廠和統轄營建皇城的工匠並不一樣,雖然他的心並沒有什麼變化,可是,做出來的事,落在世人眼中卻是兩個極端。

鄧瑛攏了攏身上的斗篷,低頭朝內東廠衙門走,一路上都在默誦黃然的那一句詩。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咋一看,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關聯上黃然的身份,以及近來朝廷關於立儲的論辯,這句詩就有了殺皇帝而立新帝的恐怖含義。

鄧瑛摁了摁自己的虎口,回身朝東華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日皇城大開三門,入宮領宴的京官已經陸續聚往太和殿,洞開的門戶像是三張無望的巨口,鄧瑛在設計修建它們的時候,對每一塊磚石都瞭如指掌,但一旦被交付出去,它就和當今皇帝的呼吸吐納關聯在了一起,失去了磚石質樸的本心。

鄧瑛回過頭繼續朝前走,由衷地想讚一聲黃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這一句,他寫得如刀剜瘡,真好。

**

中和殿羣臣正在候大宴,乾清宮這邊,皇后太后以及衆嬪妃,也在尚儀局司賓以及掌賓的導引下,接受外命婦的禮拜。這一年年末,平王的老王妃回京來探太后疾,她是太后母家的姊妹,自從跟着平王去了北方封地以後就一直沒回過京城,時隔多年再見到自己的姐姐,說起家長裡短,後來又談到了北方邊境的事,瓦剌連年滋擾,百姓苦不堪言,一時話就多了。

其餘的嬪妃和命婦,對這些邊境上的事都不大感興趣,只有寧妃侍坐在太后與老王妃身邊,認真地聽着,偶爾應答。

老王妃看她穿着一身半新的羅襖裙,雖在年節裡妝容莊重,卻仍然不顯濃厚,通體氣質輕盈優雅,談吐也溫和得體,心裡很是喜歡,不禁對太后道:“這是易琅的母親吧。”

太后點了點頭,“是啊。”

老王妃道:“妾說呢,非得是這樣的娘娘,才能將您的皇孫,教養得那般懂事。”

說完,心裡起了一個意,“不知娘娘可還有別的姊妹。”

寧妃看向太后,沒有冒然開口,太后便接過話道:“她還有一個妹妹,如今在尚儀局裡。”

老王妃忙道:“那便定要見一見。”

太后笑道:“你是要爲你的王孫相看麼?”

“是啊。”

老王妃看着寧妃道:“妾不回來,還沒這個話口,今兒既在太后娘娘這兒,就厚着老臉跟您開口了,妾的這個孫兒,還未娶正妃。”

“正妃不行。”

太后直接頂回了這句話。

老王妃不明就裡,寧妃卻忙起身跪下。

太后低頭道:“你這是做什麼。”

“太后娘娘恕罪,楊婉……”

“不要在遠客面前失禮,去帶她過來,後面的話後面再說。”

老王妃身邊的宮人趁着太后與寧妃說話的空檔,彎腰朝老王妃耳語了幾句,老王妃這才明白過來,楊婉就是那個與張家定過親,後來又損過名譽的尚儀局女官,忙起身對太后道:“是妾老糊塗了,我那孫子還是小了些,哪裡慌得呀。”

寧妃聽她這樣說,終於暗鬆了一口氣,擡頭卻明顯發覺,太后的臉色不悅。

她知道自己如今杵在那兒會令太后更尷尬,便借回宮更衣之故,退了下去。

楊婉原本立在乾清宮的月臺下面,跟着兩個掌贊,在旁觀贊相的事宜。

忽然被一個溫熱的小手抓住了手指。

“姨母……”

楊婉回過頭,見易琅正眼巴巴看着她,像是冒着冷風跑過來的,斗篷的系線都開了。

她忙蹲下身攏緊易琅身上的斗篷,“中和殿那兒,你父皇都要升座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說完擡頭問跟着他的內侍道:“怎麼回事啊。”

內侍回道:“今日一早起來,殿下就不大受用,嘔了些東西出來,但殿下忍着不讓說。將才原本是要去中和殿,可殿下忽然說要回來尋寧娘娘,我們就只好跟過來了,哪知娘娘更衣去了。”

楊婉摸了摸易琅的額頭,發覺還好不燒,便讓他站到背風處,自己替他擋着雪風。

“怎麼了,之前吃了什麼不受用嗎?”

易琅搖了搖頭,“我不想去中和殿。”

“爲什麼。”

易琅低頭的抿了一會兒嘴,忽然說了一件看似與大宴無關的事。

“前日父皇親至文化殿,申斥了兒臣的講官,還讓他在午門外站枷。”

他說完這句話,皺着眉,扯着腰上的革帶,眼睛竟然有些發紅。“我替先生求情,父皇斥我‘年幼狂妄’。”

楊婉安撫他道:“殿下心裡怕是不是。”

“不怕,但我替先生不平。”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捏着拳頭,身上卻有些發抖。

楊婉看着他的小手,察覺到了他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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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君臣,後父子,他也不過是帝權殺伐下的一條人命而已,言語裡盡力地藏着憂懼,卻還是身理上漏了出來。

楊婉摟着他,把他逐漸冰冷的手攏到懷裡。

他卻顫得更厲害了。

楊婉算了算時辰,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不好,便低頭輕聲對他道:“奴婢陪着殿下過去。”

易琅擡起頭,“姨母你是女官,你不能進中和殿。”

楊婉點頭道:“奴婢不進去,奴婢送殿下過去,然後在月臺下面等着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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