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靠在牀上看着伏案的楊婉。
自從買下清波館以後, 楊婉閒暇時一直在寫那本冊子,但她明顯比從前要寫得艱難一些。總是寫了撕,撕了又寫。她不願意跟鄧瑛講她究竟在寫什麼, 鄧瑛也就不問她。但鄧瑛很喜歡看她奮筆疾書的樣子。
心無旁騖, 全神貫注, 只偶爾端起茶盞喝一口茶, 架着筆托腮想一會兒, 想好了便又再寫。
她和其他識字的女子都不一樣,她不寫詩文,不愛纖細淫巧的字韻, 握筆的姿勢也沒有閨房裡的講究,確切地說, 她好像並不是很會握筆, 無名指總是抵不穩筆桿, 立寫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扼袖。但正因爲是這樣, 她一提筆便好像有一種提刀的力度。
雖如此,楊婉卻很想把自己的字練得好一些。
但她不想學鄧瑛的字體,反而開始試着臨摹易琅的字。
易琅在歷史是一個很有書法造詣的皇帝,貞寧十四年時,他的字雖然還沒有成型, 但已兼有“三宋”之風。楊婉讓易琅教她寫字, 易琅教楊婉的時候, 卻總是糾不回楊婉握筆的方法。
“姨母, 你就像沒學過寫字一樣。”
楊婉不知道該怎麼答, 只得尷尬地笑笑。
易琅掰着楊婉的無名指,嘟囔道:“你爲什麼不讓鄧廠臣教你寫字啊。”
“怎麼, 殿下嫌姨母笨啊。”
易琅摁住紙張的邊沿,“不是,我的字其實沒有鄧廠臣寫得好。”
楊婉放下筆,命人把甜湯端進來給易琅吃,一面道:“他現在,手不是很方便。”
易琅擡頭問道:“他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也沒怎麼,就是手腳被磨破了。”
“因爲父皇讓他‘待罪辦事嗎’?”
楊婉點了點頭,將甜湯端到易琅手邊,“吃吧,將才不是說餓了嗎?”
易琅端起甜湯又放下,“姨母,喝了這個,晚上能不能不服降春燥的藥啊。”
“每日殿下都說這話,姨母做不了主的,少進一碗,御藥房都要記檔子,你不想皇后娘娘過問的時候,姨母挨罰吧。”
“哦……”
楊婉看着他失落的樣子,不禁笑了一聲,託着下巴道:“殿下有藥不願意吃,姨母想討藥又討不來。”
說着挽起袖子去洗筆。
易琅上前拉住她的衣袖道:“姨母你不學了。”
“嗯,明日再學吧,姨母想讓你先吃甜湯,不然一會兒藥端來了,殿下就喝不下去了。”
“我知道把藥喝完。”
他說着端起甜湯,遲疑了一下,又問楊婉道:“姨母,你要給鄧廠臣討藥嗎?”
“嗯。”
“爲什麼討不來啊。”
楊婉仰起頭嘆了一口氣,“因爲彭御醫去了成王府照顧成王的病去了,別的御醫姨母都不大熟,開不了口。”
她說着,蹲下幫易琅理好袖口,繼續說道:“殿下應該知道,是陛下讓他待罪辦事的,他手腳上那些傷,沒有賜藥,明面兒上是不能治的。”
易琅沉默了一陣,忽然道:“我能讓他治。”
楊婉的手一頓。
易琅拉起楊婉的手道:“姨母,你明日讓廠臣過來,我賜藥給他。”
楊婉低頭望着易琅的面龐,一時說不出話來。
“姨母你怎麼了。”
“沒有。”
她輕咳了一聲,“姨母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易琅笑了笑,“姨母你不用謝我,我之前對他過於殘酷,傷了姨母的心,如今,我想讓姨母你高興一些。而且他講《貞觀政要》裡的《惻隱》篇講得很好,我還想聽他講下一卷。”
楊婉聽他說完,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殿下以後,願意對他仁慈一些嗎?”
易琅點頭,“他與我說過,‘刑罰殘酷,行用慎之。’我有記在心裡,只要他遵禮,守法度,我會對他仁慈。”
楊婉聽完這一番話,心臟像被炭火遠遠地烘烤都一樣,起了一絲抓不住的暖意。
張琮倒臺之後,歷史的細枝末節似乎都在改變,人心有了縫隙,開始生長出善意的縫中花。但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楊婉,即便具體的歷史會改變,但王朝的宿命不會改變。就好像人心中的情感會改變,但人心中的觀念不會改變一樣。
然而,人心中的情感重要嗎?
對於歷史研究來講,確實一點都不重要。
因爲它太容易改變,一點也不穩定,並沒有歸納總結的餘地和價值。
可是,對於活在貞寧十四年的楊婉來說,那是她喜怒哀樂的根源,也是她真實活着的印證。
那些與她關聯的人——易琅,寧妃,楊倫,張洛,白煥……
這些人心中逐漸復甦的悲憫,給予鄧瑛的善意,分明映襯着她二十一世紀的人生。
《鄧瑛傳》出版以後,究竟有沒有人爲鄧瑛這個人流淚,楊婉已經看不見了。但是那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的人心。這些人在乾冷的政治氛圍之中,准許楊婉爲鄧瑛說出那句“不服。”而封建時代之後,那個寫《鄧瑛傳》的楊婉,不也正是在乾冷的史學氛圍中,爲那個一直跪在寒雪地裡罪人,披一件寒衣,喊一聲“不服”嗎?
既然如此,還怕什麼。
鄧瑛一直都是鄧瑛。
而楊婉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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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寧十四年一月初,學田案尚未審結,大明官場上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浙江巡鹽御使上本參禮部侍郎樑爲本與倭寇勾結,開辦私鹽廠,當地鹽蜀提舉司幾次每次派去徵稅的人,不是被殺了,就是被打得皮開肉綻地放回來。
樑爲本是貞寧二年的進士,白煥的學生,如今身上的官職,也是白煥通過內閣,向貞寧帝薦的。
樑爲本剛剛被下刑部大獄,戶科便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給事中,上本參當朝首輔白煥收受樑爲本的賄賂,賣官鬻爵,視大明吏政爲待價之市。
六科和督察院本來就是打筆頭仗的,很多參奏的摺子,貞寧帝不願意回,就擱置留中,他們也都習慣了。然而這個戶科的給事中,卻在三日之間一連上了五本摺子。
內閣因此惶恐,白玉陽在刑部大堂中也心神不定。
鄧瑛不得已,開口喚了他一聲。
“白尚書。”
白玉陽這纔想起,鄧瑛還在受審,拍案掩飾道:“住口,本官問你話了嗎?”
鄧瑛忍不住咳了幾聲,沒有再出聲。
坐在一旁的楊倫卻站起身,隨手拖過一張凳子,放到鄧瑛身後。
鄧瑛有些吃驚地回過頭,壓低聲音問他,“楊子兮你做什麼?”
楊倫壓根沒想避開白玉陽,比白玉陽將才的聲音還大:“做什麼,你還站得住嗎?坐下”
鄧瑛看了一眼白玉陽,往旁邊讓了一步,“公堂上呢。”
“什麼公堂,今兒擺堂案了嗎?”
楊倫說着掃向白玉陽,“審案的人,自己都審不下去了。”
白玉陽聞話喝道:“楊倫,即便沒有擺堂案,那也是鞫問,你這般無禮……”
“你要治罪嗎?”
楊倫一把將鄧瑛摁來坐下,鄧瑛試圖站起來,卻被楊倫反手摁死。
“楊侍郎,鬆手。”
楊倫白了鄧瑛一眼,“你給我坐好。”
說着擡起頭對白玉陽道:“他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又沒有定罪,憑什麼不能在堂上坐着。他願意對我們謙卑是他的事,我們內閣如今如此被動,若還一味地折磨他,誰能替老師在御前斡旋。”
白玉陽聽完這句話,不可思議地看向楊倫,高聲喝道:“楊倫,你今日是來刑部協同鞫問其罪,怎可在堂上說出與此人同流合污的話來。”
楊倫鬆開鄧瑛的肩膀,冷笑一聲道:“你自己都慌了,還鞫問個什麼。”
鄧瑛站起身走到二人中間,向二人壓手道:“那五道摺子,陛下尚留中未發,餘地還是有的,只是這個案子,一定無法落到三司,如果歸到北鎮撫司去,後面就難了。”
白玉陽道,“今日行鞫,你當真要讓這些話記錄在案嗎?”
楊倫一把抽走錄案人手中的供錄,隨手撕了。
“這就不算鞫問了,鄧符靈你接着說。”
鄧瑛見白玉陽被楊倫氣得渾身發抖,便拱手向他行了一個禮,鐐銬與手腕摩擦,他不自覺地抿了一下脣。
“白尚書,恕我冒昧,樑爲本的案子是實案,閣老的案子,就算不是實案,最後也會被司禮監做成實案。而且,此處有一個關鍵,就是樑爲本通的是倭寇,這個罪名一旦牽到白閣老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那又如何?你以爲你對我說了這些,你侵吞學田的罪,刑部就不定給你了嗎?”
鄧瑛擡起頭,“我沒這樣說,我私吞學田的罪行,我會認,但我希望白大人可以替我拖延一陣。”
他說完,撩袍跪下。
“一個月就好,請大人成全。”
白玉陽低頭看向鄧瑛。“你要做什麼。”
“我想救老師。”
“你能怎麼救。”
鄧瑛擡起頭,“此案歸東廠,由我來查,我替老師洗罪”
白玉陽沉默不言。
楊倫提聲道:“白尚書,你我如今都沒有辦法,你給他一個月又何妨。”
白玉陽道:“這不是一個月的問題,是我們該不該信這個閹奴的問題。”
楊倫聽到“閹奴”兩個字,一把將鄧瑛拽了起來,拎起他手臂下的鐵鏈,
“你以爲他爲什麼人不人鬼不鬼地做東廠的人?張展春死在牢裡,天下最痛的是誰,還不是他這個當學生的。如今我們的老師出事,你居然還在想該不該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