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不敗在清朝
此時康熙身子有了一些好轉,也能坐個春凳到屋外躺一躺,曬一會兒陽光。但時而的咳嗽,和胸口那好幾處隱痛讓他知道,恐怕這一回的重傷到底是傷了他的根基,身子也敗了大半,若想要全然恢復成他年輕時那般壯健恐怕是不可能了。
他有眼睛,有耳朵,那才智也不短半分,傷處稍微好了之後,他就將目前自己的處境看得明白,明白了之後便是怵然心驚。
他這個皇帝,遠離了權力核心之後,就有些想空中樓閣一般,沒了依仗。
此時的康熙雖然龍顏憔悴、短少精神,依舊不能長時間地召見外臣處理政事,但他迫切地想要改變局面,便令胤禛每日前來面稟要事,着急地想要知道朝中變化,重奪威嚴權勢。
胤禛早想到了這麼個局面,先前搶着時間做下的,雖然手段有些不好看,但效果是不錯的。因而此時他對着康熙已然有了些底氣,只不過他也沒有得意忘形地撕破臉面。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胤禛眼下也不過依仗儲君之位行事,若是他大逆不道逼着滿朝文武反叛康熙,而後自立爲君,恐怕很快他就會身敗名裂不得好死。因而康熙召見他,他從不怠慢,康熙若問什麼,他便答什麼。康熙要看奏章,要見大臣,他全然聽令。
但康熙和胤禛都知道,這跟康熙自己親自上朝處理政事還是不一樣的,康熙聽來的政事簡略,做出的處置決斷,一到了外頭都得再經過太子那一道,就連康熙自己也鬧不明白,先前到底還有何人是一心向着他這個皇帝,等着他傷好之後重回巔峰的。
而且就這麼每日問政,康熙才知曉,他當真選了個好太子,在這麼個敏感時候,胤禛很多事還是蕭規曹隨,朝堂各樣的勢力他都能平衡得宜,壓着引導着不鬧出大事,但一些細節處他又開始了他的一些政見規劃,潛移默化、暗暗埋線……就連康熙有時候也只能發現一點點,更多的卻是什麼都不知。
康熙能看得出來,他將這個大清交給胤禛,而後自己靜靜養傷,是十分可行的。但康熙做了幾十年皇帝,哪兒能輕易一日離了權位,
“皇阿瑪,太后娘娘先前下了懿旨,對外只說皇阿瑪身體抱恙需要靜養,又爲了安定人心,已然令禮部準備冊立太子事宜。”胤禛看着他,淡然平靜地說。
康熙倏地睜大眼睛,直直看向他不言語,臉色陰沉下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朕不知道?”
“是皇阿瑪受傷昏迷時的事,那時……宮裡宮外都慌了,又有那大陽教的事,太后娘娘擔憂這麼亂下去會出事,便想出了這個辦法。”
康熙沉默,胤禛這些說法合情合理,他也發作不得。
胤禛又道:“眼下皇阿瑪身子未好,籌備的各項事宜便辦得簡便。今兒禮部已然上了摺子,說道已是諸事妥當。兒臣問過了御醫,說是皇阿瑪如今這般,恐怕不能趕上典禮……”
“……你這是讓朕不必出席?”康熙反問。
“皇阿瑪,兒臣當然願意皇阿瑪能親自主持典禮,可是皇阿瑪的傷……”
這事有利有弊,若是康熙親自主持,便是昭告天下,在列祖列宗面前承認了胤禛的位置。可若是康熙出現了,這皇帝的威勢便又重立起來了。
康熙也想得明白,但胤禛連連提到一個他的傷病,倒是又讓他驚覺,如今他這副氣短虛弱的模樣,便是他坐着,胤禛跪着,也怕顯不出多少權威來,倒不如不去。
康熙便冷冷哼了一聲,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微微點了點頭,“做得……不錯,很好,朕就不去了。”
胤禛道:“皇阿瑪,您不必擔憂,兒臣還有許多不懂的東西要依仗您。您只要安心養傷,這大清還等着您呢。”
康熙神色莫測,冷淡地說:“有你這麼個能耐的太子,朕不會擔憂。”
胤禛看着康熙臉上那些皺紋,那略顯灰敗頹唐的氣色,一時說不出話來。康熙老了,他的皇阿瑪老了。
“待在這兒做什麼,下去。”
“皇阿瑪……”
康熙閉目養神,並不搭理他。
胤禛覺得心中酸楚,此時此刻倒不是裝假,眼中就溼潤了,是他逼得眼前這人如此,是他心狠手辣去算計自己的親阿瑪……他先前得知康熙重傷時跟小九說得話還是說錯了,他哪兒能不在乎康熙死亡呢。眼前這個瘦削的人,曾是他心裡的天神,他曾以爲這人無所不能,他尊敬他崇拜他,若有人膽敢來刺殺他,恐怕胤禛不假思索就擋在他身前了。
可見那幾日,他明明知曉胤禟要對付康熙,卻不敢問不敢想,是多麼的懦弱不堪,左右爲難。得知胤禟不會害他性命,他是大鬆一口氣。
也許他心裡還是惱了胤禟的,眼下胤禟故意甩手不理,將這乾清宮都交到他手上,就是要看着他決斷。
胤禛想得越多,臉上就越發魂斷神傷,若是平日他倒也能控制住不露分毫,但此時康熙看過來時,他卻不想去抑制。
康熙轉過來一看,發現牀前胤禛跪着,竟是在低低哭泣,一時也怔然了。
他去懷疑這個,氣惱那個,冷厲地苛責胤禛,又有何用呢。誠然,這裡頭胤禛有不少動作,胤禛是自保也好,是進逼也好,都是傷着他這個皇帝的勢力。康熙很應該氣恨他。
但,這又不是一兩人造成的結果,而是千百年來這皇室朝堂裡的故事就是這麼講的,一個病重的皇帝,一個連上朝都不得、批改奏章也無力的皇帝,還有一個是名正言順、聰明能幹的太子……
就如那奔流向東,會逼着所有人一步一步去成就那個局面。
康熙無比深刻地明白這個道理,因而看見胤禛哭泣得傷心,竟也生出異樣來。一時也並未深想,就茫然不覺伸出手去,覆在胤禛頭頂上。
“真是個傻孩子,你當你還是三歲小兒麼,這兒是什麼地方,傳出去了你這太子還當不當?”
胤禛不想擡頭,不想去看康熙,此時此刻他也說不話來哄騙這個人,“皇阿瑪,您就安生養傷吧,好不好……好不好……”
康熙沉默。
胤禛覺得身上彷彿脫力一般,唯有茫然。
就在胤禛以爲康熙永遠不會回答他的問話的時候,康熙卻開口了,他低聲一嘆,“……那就養病吧。”
胤禛得了這個回答,不知該歡喜還是警惕,他現在已經沒了思索的精力,也聽不出康熙這話的真假,他只是茫茫然地告辭離去。
…………
康熙和胤禛有過這一段對話之後,好幾日康熙都沒有召見胤禛,而胤禛來請安也尋了康熙睡覺的時候。
又過了三日,康熙忽而發現這乾清宮裡侍候的人換了好些個,他看得明白,心裡也想的清楚,養傷期間這情緒便有些不好。
唯一不變的,倒是樑九功還在,可康熙也懂得,即便這人還在,心卻不一定在,這麼想着,倒是不由變得滿心蒼涼得緊。
“樑九功,你說朕做錯了麼?”
“皇上,您沒錯,只是奴才有些愚見,就如太子所言,您眼下緊要的是好好養傷,旁的,自有人去處置。”
康熙看也不看人那張熟悉的臉,只反問道:“你也叫他太子了麼?”
“奴才愚笨,只知那立太子的聖旨,是皇上親口說的。”樑九功垂着頭,低聲道,“奴才……只是遵旨罷了。”
“……是啊,你說,朕爲什麼要立那個聖旨?”
“奴才不敢議論儲君大事。”
“你知道的,你在朕身邊,有什麼不明白的。因爲那日朕心裡擔心自己熬不過去,所以選了他。朕想着朕要死了,所以選了他……”
“皇上萬歲,哪兒會有什麼熬不過去的話。”
康熙冷冷一笑,“你這老貨又胡說,前些日子,朕不是就昏迷了麼,這幾次三番,就是朕也明白是如何兇險。”
“皇上此時不是好了麼。”
“好了麼,朕好了,所以又生出事來了。”
樑九功默然。
康熙又嘲諷道:“怎麼,連你也被籠絡了去,不敢說話了麼。朕眼下是好的,但以後卻不一定。這兩日乾清宮換了多少人,還有往日裡那些求見的臣子們爲何少了,你不知道麼?”
“皇上不必擔憂,乾清宮換了些人,那是太后娘娘想着今年生的事多,放了些宮人出去祈福呢。還有一些,不是因着上回御花園的事所以杖斃了麼。”樑九功很本分地說,“只是想越發侍候好皇上,絕沒有旁的什麼。”
康熙哼了一聲,“朕當真是個孤家寡人了。”隨後沉默一會兒,又神色平淡地道,“你說奇怪不奇怪,朕因爲自己要死,選了個能耐的太子,而眼下因爲傷好了,又受不住這份冷清,反去想爲何就選了這個老四。”
“……奴才不懂得皇上的話。奴才只知道,皇上是爲了大清才立了太子,奴才沒有學識,倒也記得一句,叫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而皇上眼下慢慢養好了傷,教導太子,也是爲了大清。”
康熙不管他說什麼,反而繼續問他:“那麼你知道,他怎麼就這麼着急呢?”
樑九功沉默不語,這早已不是他做一個奴才該說的話了。
康熙卻自語道:“又不知道?”他低低一笑,忽而咳了幾聲,待樑九功上去勸他,他自己又冷靜下來,只道:“可朕知道,朕選了他的時候就該知道的,若不是他能如此、他會如此逼上來,這人心胸裡頭沒這個氣象格局,朕又怎麼會在臨死前選了他。”
“……皇上英明。”
康熙搖頭,“朕不英明,至少那個時候朕還是不清楚的,這會兒回頭一看,才能明白。”
樑九功低聲嘆一句,“皇上這麼說,奴才有些懂了,這世上本就沒有兩全的。”
而康熙卻沉默了,他還有一句話並未說出口,因爲他曉得他若是說了,就全然割裂了父子之情,逼得胤禛不得不下手了。
那句話是,他眼下是傷好了,但若是受不住這份冷清,他說不定就真的死了,一昏過去,就死了。”
他親手選了個心狠手辣的明君,可康熙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後悔,還是欣喜。
若看他如今處境,他當然是氣恨怨毒,恨不得立時召見重臣,宣佈這太子的種種不孝,而後立時廢了去,好換個安穩,重奪權勢。可若是一想大清,一想朝局,一想他如今這副虛弱的身子,康熙又沉默了。
難道讓他拼着這副身子,好將大清攪了個天翻地覆亂象四起麼,那他又如何對得起大清……
康熙忽而又想起那日胤禛壓抑着低泣時的模樣,他問他,好不好,好不好……
康熙自認聰明絕頂,卻在這個問話裡迷茫疑惑,不答應會如何,答應又會如何。好吧,應該是好的,至少眼下是好的。他相信他和胤禛的父子之情,卻也不能全然相信這個父子之情,他不能去逼着胤禛。
可若是眼下不逼着他,再過一年半載,康熙又還能不能有能耐去逼着他呢?也許到了那個時候,康熙對這問話的答案,也還是一個“好”字。
既這麼着,康熙就有些不願去想了。
聽說康熙這兒不太好,陸續也有不少皇室宗親和朝中重臣來覲見問安,康熙冷眼旁觀,心裡暗暗思索着。
最後就連太后也來看他了,她看見他又瘦了些,也是一嘆,良久才道:“玄燁,你這是在怪哀家麼?是哀家後宮干政,讓他們給胤禛正名。”也許她初時那麼做是有些急迫了,但事實可證,她那麼做是有必要的,結果也很好。也因此,太后不知不覺間也越發覺得胤禛好了。
“皇額娘,皇兒沒有這個想法。”
太后道:“玄燁,哀家活得長了,見的事也就多了,很多不明白的也能明白。你是這大清的皇帝,想什麼做什麼,就先要想着大清。若是胤禛不好,你要如何哀家也不說什麼,可你不能因爲他好,反而心裡不樂意。你是他皇阿瑪,難道他還會來害你不成,你要說什麼話,於公於私他也會聽你的,有你教着他,這大清才能好。”
“是,皇額娘說得很對。”康熙一嘆,若是人心如此,他就是皇帝也不能強自把局面擰回來。
“你覺得委屈麼,這一朝一朝的,均是如此。”
康熙搖了搖頭,只說:“皇額娘,朕這兒不能去那冊立典禮,就寫了聖旨去,往後……太子監國,代天子行印吧。”
太后明白,這是將國璽也交了,不由驚道:“玄燁,這是不是過了?”
康熙道:“這典禮朕不去,天下不知生出什麼亂來,於胤禛名聲上不好聽。”
“皇帝……”
康熙一笑,“待過了一年半載,朕就去當個逍遙上皇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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