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我聽到一聲聲呼喚,有赫格的聲音,有塔妮爾的聲音,甚至有那個菱風皇帝,還有羽落使臣慕容大人的聲音。他們叫着我的名字,讓我到他們身邊去。可是獨獨,沒有瑾川的聲音。
爲什麼沒有呢?
一道刺眼的光芒從黑暗的盡頭穿過,向我襲來,將我包裹在其中。我睜開了眼睛,看到的是躺在牀上的塔妮爾,她睜着一雙血紅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上方。我爲什麼守在塔妮爾的牀邊呢?我扭頭看向身後,瑾川的牀鋪就在塔妮爾牀鋪的後面,我一扭頭,一定可以看到她的。
可是當我看到那牀鋪上躺着的人時,愣住了,牀上躺着的,是一個沒了一條胳膊的男人。他閉着眼睛,似是陷入了昏迷。瑾川去哪裡了?那是她的牀鋪,爲什麼又有新的病人躺上去了?我的心裡的驚惶不停地放大,如潮水一般吞噬了我,我站了起來,看到赫格守在塔妮爾牀鋪的另一邊。他的眼睛,也是血紅的。
“瑾川呢?我要去找瑾川,她怎麼不見了…”我問赫格,卻發現我的聲音居然沙啞極了,赫格擡頭看着我,眸中沒有驚訝,只有死水一般的寧靜。我又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赫格才慢慢站了起來,輕聲說道:“波亞,你別騙自己了,行嗎?”“我騙自己?我做了什麼嗎?”我下意識張口反駁,赫格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道:“瑾川,已經,死了。”
腦中轟的一聲驚雷。
那一日的避難所內發生的事情,其實都是我在瑾川死後臆想出來的。事實上,那箭頭上的毒,毒性很強,足以奪走一個人的性命。赫格對塔妮爾的告白,是他想在塔妮爾死前將真心話說出來,只是塔妮爾的意志很堅強,加上身體恢復速度快,所以塔妮爾的性命無虞,她熬了過去,戰勝了那箭頭上抹的劇毒。
但瑾川不一樣,她懷孕期間心情本就不好,身體也不好,就算恢復速度和塔妮爾一樣,她肚裡的那個孩子也分走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健康。所以,劇毒從她的小腿處開始蔓延,她堅持了六天,最終在第六天的晚上,帶着那個孩子走了。
我記得當天傍晚的場景,醫生說瑾川已經沒救了,毒已經傷及心肺,最多再撐一個半時辰。當時的她是醒着的,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能給我用催產藥嗎?讓我把那孩子生下來…”醫生只是搖頭:“六個月大的孩子,生下來,也是活不成的。”
當時的瑾川已是迴光返照,她睜着一雙眼睛看着我哭:“那孩子活不了了…”我覺得心裡像是有千萬把尖刀在戳,戳得我的心鮮血淋漓,我不知道究竟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瑾川只能再活一個半時辰,她和我的孩子,將隨着她的死亡而一併死去。
我俯身給她擦眼淚,可是越擦越多,瑾川不停地重複着,孩子要死了,保不住了…我覺得鼻子很酸,想流眼淚,可是眼睛很乾澀,流不出一滴淚來。“不會的…你和孩子都能活下來的,相信我…相信我…”我不停地說着這種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話,瑾川流着眼淚搖頭:“波亞,別自欺欺人了,我知道這是迴光返照,我活不成了。”
她伸手摸着自己隆起來的肚子,又哭又笑:“這孩子也會死的,怎麼辦…我不想讓ta死,ta還沒見過我們…還沒見到這世上的美景,我還不知道ta是男是女…”我張了張口想說話,但嗓子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說不出一個字來。瑾川哭了很久很久,卻沒有聲音,最終,她擡起頭來看着我,雙眼血紅:“帶我出去走走吧,我不想死在這個滿是病人的避難所裡。”
我只能點頭答應她,這一次,我終於拉了她的手,帶她一步一步,離開了避難所。避難所外的聖魯託,已是滿目瘡痍,雖然我們所在的小鎮並未遭到瓦託利斯軍隊的襲擊,但地上已經滿是箭頭,在街道的拐角處,還會看到一兩個死人。瑾川沉默地跟着我走着,直到走到一片沙地之上,她才停了下來,輕聲說道:“就在這裡吧,我想看看沙漠中的月亮和星辰。”
我停下了腳步,她盤腿坐了下來,望着墨黑色的天空。今夜的月亮是圓的,無數顆星辰鑲嵌在夜幕之中,閃爍着各自的光芒。沙漠中難得有這樣的夜晚,也許今後還會有,但我知道,這是瑾川的最後一個夜晚了。
“今夜有好多好多的星星。”瑾川已經不再流淚了,她笑着看着那天上的點點星辰,“波亞,你知道嗎?先前我認爲,人死了,天上的一顆星星也會殞落,但現在我覺得,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永遠看着他愛的人,用星光守護者他愛的人。”我坐在她的身邊,靜靜地聽她說着。
“我曾經是個天師,以占卜星象來看人的命運,在遇到你之前,我下定決心一輩子不成婚,守着罡星觀,守着我的信仰。可是見到你以後,什麼都不一樣了,我不知我爲什麼會喜歡上你,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我只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的,白頭偕老的那種。”
“可惜我從不知道怎麼去愛一個人,所以我用那種手段拴住了你,卻也沒想到,因爲有孕,我沒能像塔妮爾那樣挺過來,我知道,這是冥冥之中的註定,這也許是神明給我的懲罰。你說你有風的力量,可你就算變成了一個會操控風的人,我覺得我還是會喜歡你的,你不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喜歡的。”
“我以前覺得我的信仰高於一切,我能爲它付出生命。可遇到你之後我明白了,你就是我的信仰,或許還要高於我的信仰。所以我離開了菱風國,追着你到了沙漠之中,現在想來,覺得這一切好像是假的,又好像不太值得,因爲我自始至終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也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僅僅是我一個人一廂情願。”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肯說。
瑾川轉向我,看着我的雙眼:“波亞,我已經快要死了,我現在,只有兩個問題想要問你。”我點了點頭,心頭泛起一陣酸楚,眼前的瑾川依舊那麼美麗,和往日沒有任何的不同,但她已經是彌留之際了,她將離開我和赫格、塔妮爾了,今後的旅程中,再不會有一個名叫瑾川的女子,跟着我們了。
她張了張口,說道:“那一晚的事情,你原諒我了嗎?”我合上雙眼,道:“原諒了,即便是因爲私慾,即便是你算計了我,我也原諒你了。”她微笑了起來,那個笑很美,很美,是我之前都沒有見過的,解脫一般的笑。
“那,第二個問題,你喜歡過我嗎?不論愛,哪怕是近似於愛的喜歡呢?”她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卻也是我最難回答的問題。我看着瑾川期待的眼神,說道:“沒有,從來…沒有。”她的眼睛逐漸暗淡了下去,喃喃地道:“從沒有過?”“從沒有過。”我狠了狠心,說道。
她是將死的人,我卻不願意對她說謊,我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瑾川,不願意讓她在死前,聽到的依舊是謊話。瑾川只是我的朋友,而不是傾慕之人,她即將中毒而亡,帶着我的孩子死去,但我不願意對她說謊,哪怕是善意的謊言。
“爲什麼…你連一句謊話都不肯跟我說呢?”瑾川低下了頭去,似乎在喃喃自語,又似乎在問我,她擡起了頭來,手慢慢地落到她的小腹之上。
“也許真的是愛錯了人吧,我應該在菱風國好好地走完這一生的。可是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一切都由不得我了…波亞,即便喜歡你是錯的,我也不後悔,我永遠都…不會後悔的。”她看着我,聲音逐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要是我能一直和你做朋友該多好,如果我沒能給你下藥該多好…這個孩子,我不想…不想ta死,我也不想死,我不想見不到你們…”
她沉重地呼吸着,整個人向後倒去,我心裡一緊,連忙伸手拉住她,讓她不要倒下。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不甘:“我不想死啊,我不想帶着這孩子死…波亞,你救救我…不救我,也救救這個孩子行嗎…我還想再遇到你們,我不想就這麼死掉啊…”
“馬上就結束了,我救不了你們,救不了…任何人。”我緊緊地攥着她的手,是的,我什麼也做不了,瑾川中的毒已經快要蔓延到她的心臟,她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可悲,可嘆,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去,看着她腹中的那個孩子死去。
“好想…回菱風國啊…波亞…千萬別忘了我…能遇到你們…真是太好了…來生,我還想再遇到你…再也不做那樣荒唐的事情了…到頭來,自己與孩子,皆是保不住的…來生我和你做朋友…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你一定要…記得我…來找我…若是沒有來生…”
“我就…變成一顆星星…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永遠…永遠…不離開你…”
淚水不停地從瑾川的眼角滾落,她張了張口想說話,但毒的蔓延已經讓她無法出聲,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依舊是看着我的,那雙眸子裡,滿是不甘與不捨,她知道,也許喜歡我的確是個錯誤的決定,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她最終,死在了我的身邊。我也只是拉了她的手,沒有給過她一個擁抱,也沒有違心地說出一句“我愛你”之類的話,她死的時候,身邊只有我一個人。我握着瑾川的手,感受着她的手慢慢變涼,變僵,漫天星辰閃爍,我相信,她會變成一顆星辰,永遠地綴在天幕之上,閃爍着獨屬於她自己的光。
……
夜道觀星預蒼生,碎影逐空戰事平。
試問美玉何處殞,黃沙掩骨獲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