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阿渡怎麼樣了?”我緊緊抓着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對阿渡不利,我一定殺了你替她報仇。”
顧劍道:“我沒殺阿渡,信與不信隨便你。”
我暫且鬆了口氣,放軟了聲調,說道:“那麼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證不對人說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脫的。”
顧劍忽然對我笑了笑:“小楓,爲什麼?”
我莫名其妙:“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你待李承鄞那麼好?他到底有什麼好的?他……他從來就是利用你。尤其現在他娶了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負,連他也欺負你,將來他當了皇帝,會有更多的女人,會有更多的人欺負你。你爲什麼待李承鄞那麼好?難道就是因爲西涼,你就犧牲掉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的深宮裡?”
我怔了怔,說道:“西涼是西涼,可是我已經嫁給他了,再說他對我也不算太差……”
“他怎麼對你不差?他從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你知道他在算計什麼嗎?小楓,你鬥不贏,你鬥不贏那些女人,更鬥不贏李承鄞。現在他們對西涼還略有顧忌,將來一旦西涼對中原不再有用處,你根本就鬥不贏。”
我嘆了口氣,說道:“我是沒那麼多心眼兒,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總不能背棄我的丈夫。”
顧劍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棄你呢?”
我打了個寒噤,說:“不會的。”
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開我;第二次在鳴玉坊,他攔在我前頭。每次他都將危險留給自己,李承鄞不會背棄我的。
顧劍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爲你算得了什麼--一個人如果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別的不說,我把你擄到這裡來,你指望李承鄞會來救你麼?你以爲他會急着來救你麼?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馳,百姓觀燈。爲了粉飾太平,上京城裡仍舊九門洞開,不禁出入。你算什麼--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顧這上元節……他們還在承天門上與民同樂,哪顧得了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殺了你,然後趁夜出京,遠走高飛……再過十天八天,羽林軍搜到這裡,翻出你的屍體,李承鄞亦不過假惺惺哭兩聲,就把他的什麼趙良娣立爲太子妃,誰會記得你,你還指望他記得你?”
我低着頭,並不說話。
顧劍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楓,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裡,遠離那個勾心鬥角的地方,我們到關外去,一起放馬、牧羊……”
我掙脫了他的手,說道:“不管李承鄞對我好不好,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也是阿爹替西涼選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涼也不能……”我看着他,“你讓我走吧。”
顧劍靜靜地瞧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斷然道:“不行。”
我覺得沮喪極了,也累極了,本來我就在發燒,喉嚨裡像有一團火似的。現在說了這麼多的話,我覺得更難過了,全身酥軟無力,連呼吸都似乎帶着一種灼痛。我用手撫着自己的喉嚨,然後慢慢地退回箱子邊去,有氣無力地倚在那裡。
他本來還想對我說什麼,但見我這個樣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於是將話又忍回去,只問我:“你想不想吃什麼?”
我搖了搖頭。
他卻不泄氣,又問:“問月樓的鴛鴦炙,我買來給你吃,好不好?”
我本來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
他替我將被子掖得嚴實些,然後說道:“那你先睡一會兒吧。”
我闔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約一柱香功夫之後,我重新睜開眼睛。
屋子裡依舊又黑又靜,只有窗櫺裡照進來淡淡的月光,朦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來看着月亮,月色皎潔如銀,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月亮這麼好,街上一定很熱鬧吧。
我裹緊了皮裘,走過去搖了搖門,門從外頭反鎖着,打不開。我環顧四周,這裡明顯是一間庫房,只有牆上很高的地方纔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爲了透氣,所以築得極高,我伸起手來也觸不到。
不過辦法總是有的,我把一隻箱子拖過來,然後又拖了一隻箱子疊上去,這樣一層層壘起來,仿若巨大的臺階。那些箱子裡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發軟,手上也沒什麼力氣,等我把幾層箱子終於壘疊到了窗下,終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櫺是木頭雕花的,掰了一掰,紋絲不動,我只得又爬下來,四處找稱手的東西,打開一隻只箱子,原來箱子裡裝的全是綾羅綢緞。不知道哪家有錢人,把這麼漂亮的綢緞全鎖在庫房裡,抑或這裡是綢緞莊的庫房。我可沒太多心思胡思亂想,失望地關上箱子,最後終於看到那隻盛過薑湯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選了一個梭角鋒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鋸窗櫺。
那麼薄的雕花窗櫺,可是鋸起來真費勁,我一直鋸啊鋸啊……把手指頭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覺得絕望了,也許顧劍就要回來了,我還是出不去。他雖然不見得會殺我,可是也許他會將我關一輩子,也許我將來永遠也見不着阿渡,見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絕望了一小會兒,就打起精神,重新開始鋸那窗櫺。
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終於聽到“咔嚓”一聲輕響,窗櫺下角的雕花終於被我鋸斷了。我精神大振,繼續鋸另一角,兩隻角上的雕花都鋸斷了之後,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將窗櫺掰斷了。
我大喜過望,可是這裡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斷腿。我從箱子裡翻出一匹綢子,將它一端壓在箱子底下,然後另一端拋出了窗子。我攀着那綢帶,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沒有什麼力氣了,綢帶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綢帶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顧不上了。我只擔心自己手一鬆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放,一點一點地往下降。到最後腳尖終於觸到地面的時候,我只覺得腿一軟,整個人就跌滾下來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來,剛剛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顧劍!
他手裡還提着食盒,正不動聲色地看着我。
我只好牽動嘴角,對他笑了笑。
然後,我馬上掉頭就跑。
沒等我跑出三步遠,顧劍就將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脈,一手還提着那食盒。
我說:“你放我走吧,你把我關在這裡有什麼用?我反正不會跟你走的。”
顧劍突然冷笑了一聲,說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個地方,只要你到了那裡還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聽便覺得有蹊蹺,於是警惕地問:“什麼地方?”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說:“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願放你走,不去就不去。”
有什麼好怕的,我大聲道:“你說話算話?”
顧劍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說話算話,我便說話算話。”
我說:“那可等什麼,快些走吧。”
顧劍卻又頓了一頓,說:“你不後悔?”
“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念頭一轉,“你也沒準會後悔。”
顧劍笑了笑,說:“我纔不會後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開盒蓋,裡面竟然真的是一盤鴛鴦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們再去。”
我本來一點胃口都沒有,可是看他的樣子,不吃完肯定不會帶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開始吃那盤鴛鴦炙。說實話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裡發苦,連舌頭都是木的,鴛鴦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點兒味道都沒有。可是我還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說:“走吧。”
顧劍卻看着我,問我:“好吃嗎?”
我胡亂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再說話,只是擡頭瞧了瞧天邊的那輪圓月,然後替我將皮裘拉起來,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張臉,才說:“走吧。”
顧劍的輕功真是快,我只覺得樹木枝葉從眼前“刷刷”地飛過,然後在屋頂幾起幾落,就轉到了一堵高牆之下。
看着那堵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眼熟。
顧劍將我一拉,我就輕飄飄跟着他一起站上了牆頭。到了牆頭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顧右盼了一番,這一看我就傻了。
牆內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頂,斗拱飛檐,極是宏偉,中間好幾間大殿的輪廓我再熟悉不過,因爲每次翻牆的時候我總是首先看到它們。我張口結舌,東宮!這裡竟然是東宮!我們剛剛出來的地方,就是東宮的宮牆之內。
顧劍看着我呆若木雞,於是淡淡地道:“不錯,剛纔我們一直在東宮的庫房裡。”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說話,我悔死了,我應該從窗子裡一翻出來就大叫大嚷,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引過來,然後我就安全了。顧劍本事再大,總不能從成千上萬的羽林軍中再把我搶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顧劍拉着我躍下高牆,然後走在人家的屋頂上,七拐八彎,又從屋頂上下來,是一戶人家的花園,從花園穿出來,打開一扇小門,整個繁華的天地,轟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這一夜,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頭,幾乎全天下所有的燈都掛在了上京街頭。遠處墨海似的天上,遠遠懸着一輪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鏡子,低低的;又像是湯碗裡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發膩,咬一口就會有蜜糖餡流出來似的。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發顯得天色清明,可是並不冷,晚風裡有焰火的硝氣、姑娘們身上脂粉的香氣、各色吃食甜絲絲的香氣……夾雜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氣息……街坊兩旁鋪子前懸滿了各色花燈,樹上掛着花燈,坊間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掛滿了燈。處處還有人舞龍燈,舞獅燈,舞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