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趙昔微訝然回頭,見掌事女官立在屏風之側,正微笑看着她。
“是,陛下去書房了,娘子若無事,可先自娛自樂。”那女官說完,微微一頷,便出去了。
殿內只餘她一人。
趙昔微略坐了一會,百無聊賴,手指放在琴上,壓着琴絃,隨意一撥——
“錚”地一聲,萬籟俱寂。
少頃,琴音曼起,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
趙昔微已想不起自己是否熟識音律,而這古琴她也認不出是否名貴,然而這一曲隨手撫出,卻如有神助,曲子聲聲清透,彷彿泠泠冰泉,流瀉而出。
趙昔微指尖不斷撥弄,琴音飄散在殿宇,她的心思也被打亂。
鍾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
她今日坐在這裡撫琴,不是爲了修習音律,亦不是爲了取悅良人,她僅僅只是,奉命行事——女官說,這琴是爲她準備的,那必然是新皇陛下要聽了。
既然要聽,那她就不能抗命。
她想起了柳寄山的話。
柳寄山說,她失去了一個孩子,而李玄夜將她打入了天牢。
這樣痛苦的事,這樣無情的人,幸好她想不起來了,否則,她現在該多難受?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的生死卻捏在他手裡,她到底該如何才能翻身?
“錚——”琴絃猛地一顫,她從紛亂思緒中驚醒。
恍然擡眼,正看見一襲玄色衣袍,負手而立。
她怔了一下,一時間忘了該如何反應。
李玄夜目光從古琴掃過,語氣淡淡:“大不如從前。”
趙昔微手指按在琴絃,蹙了蹙眉,沒有出聲。
即位第一天,就召她過來,總得有個原因吧?看這位新皇陛下,也不是個兒女情長之人,那日在廷尉府,可是果斷利落得很的。
難不成,就是爲了聽她獻上一曲?
正在思忖,他一拂袖子,在龍椅落座:“此曲不用心,重來一曲罷。”
重來一曲?趙昔微看了看琴,又看了看他,有些驚訝。
“怎麼?”他眸光一睨,無形威壓襲來,“不願?”
趙昔微低下頭,終於確定了他召見自己的目的——那日在廷尉府,他分明是惱了她,只是礙於體面,沒有拿她怎麼樣。
她自是不會在這等小事上跟他計較。
新皇已經即位,估計不久之後便要舉行大典,屆時,她即可開啓通玄術。
倘若有什麼意外,少不得還得在新皇這裡做文章。
想至此,她便撥了撥琴絃,問:“陛下想聽什麼?”
問出來便覺後悔——她根本就不會。
“便來一曲……”他執了墨筆,眼睛卻望着她,略一思量,“來曲鳳求凰吧。”
這倒也不難,鳳求凰不是什麼稀罕曲子,民間早就傳遍,年輕男女多用此曲表明心跡,以證兩情相通。
只是他貴爲天子,又得了新歡,偏偏召她來,彈奏一曲鳳求凰……
趙昔微垂眸,指尖從琴絃一撥而過,劃出沉沉的一道顫響,在偌大的殿內悠悠迴盪,有種心不在焉的思緒。 李玄夜不再看她,只鋪開卷軸,提筆在寫着什麼,彷彿絲毫不在意她的猶豫。
趙昔微再次擡起手,淺綠的衣袖隨風飄動,一雙玉瑩雪潤的手腕,陡然一轉,纖長手指撥動琴絃。
心緒雜亂且漂浮,這琴音已然不似之前的清冷靈動,好端端的一首鳳求凰,竟彈出了幾許時過境遷意味。
李玄夜手上一頓,便不寫了,筆尖懸停,“赦”字還剩最後一捺。明黃的綾錦繡山水日月紋,襯着遒勁清朗的墨色正楷,是天子詔書應有的莊重威嚴。
趙昔微指尖柔緩,對曲子愈發嫺熟,可撥弄也愈發隨意。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擡起雙手,餘音尚在殿內環繞。
舉目對上御座,天子眸色幽幽,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如此心不在焉,爲朕撫琴,可是委屈了你?”他語氣很淡,不辨喜怒。
比起上次,他看起來情緒平穩很多,但是……
卻更難以捉摸了!
趙昔微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他。
李玄夜此時已換下朝服,只穿一身玄色金紋的常服,解了垂珠天子冠,此時他執筆凝視,不見一絲曖昧,唯有天子威壓。
趙昔微不欲再生事端,便避其鋒芒,垂眸道:“……學藝不精,辱沒了聖聽,是我之罪……”她吐字清晰,全不似有半點惶恐,微微一頓,“能爲陛下撫琴,不勝榮幸,然陛下日理萬機,我本待罪之身,不該在此逗留。一曲既畢,我便也該回去了。”
這麼一段話,便是最能挑錯的御史來聽,也是無懈可擊,合情合理。
但因爲過於無懈可擊,則襯得新皇陛下有些捉襟見肘、不通情理。
李玄夜捏緊御筆,沉默不言。
靜了片刻後,他開口,語氣有些冷:“回去?回哪裡去?廷尉府大牢?”
趙昔微眉尖微動:“陛下想讓我去哪裡?”
李玄夜擱下筆,語氣微沉:“趙昔微。”
趙昔微頓時警覺。
覺察出她的疏離,他笑了笑,語氣嘲諷:“你寧願在大牢呆着,也不願看見朕,是麼?”
這哪跟哪!?
趙昔微只覺一頭霧水,蹙眉道:“不是陛下將我打入大牢的麼?”
從她所瞭解的事實來看,他對她並無深情、也並不珍惜,現在問這樣的話,不覺得很多餘嗎?
李玄夜猛地站起身:“趙昔微!”
趙昔微捏了捏手心,看了一眼四周,門外侍衛林立,他如果來一個賜死,那她簡直是插翅難逃。
殿內死一樣的寂靜,片刻之後,他步下御座,緩緩走至她身邊。
趙昔微身子往後一避。
只這麼一避,令他眸光又冷了幾分,隔着琴案,他問:“趙昔微,是朕將你打入大牢的麼?”
趙昔微沉默。
他盯着她許久,緩緩開口:“我處處偏袒你,給你行方便,讓你追查線索,可你卻私自燒燬證據!趙昔微……”他喚她,猛地一擡手,捏了她的下巴,“你如此行事,叫我如何護你!”
他不稱“朕”了,可氣息卻更危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