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在海邊會齊了池正南、李成泰和布拉帕,三人都樂得屁顛屁顛的,對東門慶給他們一個這麼爽的機會大是感恩戴德。東門慶見屬下快活,笑眯眯說:“聖賢講過的嘛,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我也是遵照聖賢的教誨辦事啊。”
三人一聽,都齊聲頌揚那位叫孟子的聖賢通情達理,又各自取出一張紙條來,卻分別是商家向自己示好,兩張是林家的,一張是黃家的。東門慶看了心想:“這兩家人,可有些下作了。”
李成泰見東門慶只有一個人來會,左右張望,道:“次夫怎麼還不來。”
東門慶笑道:“他啊,鑽狗洞被人捉住了。”三人均爲之愕然,東門慶道:“不說他了,這次我總會想法子救他出來的。只希望他以後口能緊點。”
回到平戶後,東門慶便即修書致松浦隆信,稱自己昨夜到松浦半島一遊,夜裡有個隨從迷路走失,懇請松浦隆信幫自己留意,若能尋回那個僕人,必有重謝,並附上淨雅禮物一份。
松浦隆信當日便回了一封書信,道昨夜城裡確實是捉到了一個可疑的人,那人自稱迷路,卻不知是否慶華祥的人,道東門慶若是方便,可來城中一聚,順便認人。
東門慶見了信甚是歡喜,一來隆信當日便回信,可見他對自己頗爲看重,二來從隆信信中內容看來,次夫並沒亂說話,心道:“希望經此一事,他會有所長進!”便回信表示三日之後當來拜會。
不防到了傍晚,便有十幾個下屬跑來找自己,問自己要不要渡海去夜這,東門慶笑道:“不去了。”
這些下屬等一聽便吵鬧起來,嚷嚷着說一定要去,東門慶道:“哪有逼着人去夜這的?”
衆屬下道:“現在整個九州的村子夜裡都大開閨門,等着總舶主你去夜這呢!你怎麼可以讓她們失望!”
東門慶苦笑道:“別說整個九州,便是隻有松浦半島我也沒能耐滿足她們啊!我畢竟只有一根棒槌,怎麼搗得完對岸成千上萬的臼?”
屬下們大多數便閉上了嘴,卻有一個嘴快的泄露了他們的真實意圖:“總舶主你棒槌不夠用,可以讓我們幫忙啊!”
東門慶哈哈大笑,道:“平戶這麼多女人,還不夠你們享用啊?”
屬下道:“買來的花,哪有夜這來的香啊!”
東門慶點頭稱是,他倒也大度,竟對外宣稱今晚仍然去夜這,又允許屬下冒自己的名去開心,只是這次卻把夜這的範圍更加擴大了,當晚便有十幾艘小船競渡海峽,東門慶自己卻不去了,只與衆屬下盟約:不得用強,須遵本地習俗,每個人只能去一個村落,免得穿幫得太快後來者沒得夜這。衆屬下歡天喜地地去了,而對岸的村落裡關於有大明官人要來夜這的消息也越傳越遠,女人們聽說是一位有功名的官人要來,家家都樂於開門,已不完全是由某些商家鼓勵所致。
在平戶這邊東門慶卻沒什麼動靜,直等到三日之後,才穿上儒者衣飾,腰繫長劍,帶了份大禮,率領了楊致忠、崔光南、安東尼、安德魯,並李榮久所率刀手五名、卡瓦拉所率火槍手五名,坐了慶華祥,移過鬆浦半島停靠。
松浦隆信親到岸上迎接,兩人碼頭相見,東門慶見松浦隆信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但處事已頗爲老練,心中暗贊難得。要知日本其時尚處戰國時代,兵亂頻繁,在戰爭威脅下人總是易於成長,所以多有十餘歲少年便建功立業者。松浦隆信見東門慶不僅衣飾華貴,容貌雋秀,而且一舉一動均有禮儀法度,果然不愧是上國大邦的風流人物,心中便生敬慕。
兩人通了姓名,松浦身後一個家臣忽然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松浦斥責其無禮,那家臣訥訥道:“他……他……就是那日忽然出現在本丸又忽然消失的人!”
松浦頗感訝異,東門慶笑道:“有這等事?莫非是我靈魂出竅,魂遊至貴城城內麼?”松浦隆信一笑,就將那家臣斥退,與東門慶並肩進城,先讓人帶了次夫給東門慶認,次夫見到了東門慶,就像死囚見到特赦令,臉上露出狂喜之色,但隨即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
東門慶笑道:“吃了不少苦吧?讓你不要到處亂跑的。”
次夫哦,哦而已,東門慶便對松浦隆信道:“這個確實是我的下人,只是不知如何會在貴城之中。”
松浦這時有意與東門慶結交,就不想深究可能會損害兩家交情的事,只說:“他夜裡迷了路,被當作奸細捉了起來!我們不知道是東門君的隨從,要不然就不會如此待他。冒犯了。”
東門慶笑道:“是他冒犯了纔對。我作爲他的主人,理應代他向松浦兄請罪。”
兩人相對一笑,就將這點小事抹過,進入廳中,已有高手茗茶相待,東門慶品了一碗,道:“此爲唐茶道,好雖好,奈何太繁瑣,我中原不爲此數百年矣。”松浦隆信道:“不然,茶道雖源於大唐,到日本後又多有變化,如今日本茶道,已不輸於中華茶道。”
東門慶一笑,便命取陽羨、紫砂,道:“請松浦兄試試我這杯茶。”親自把盞,松浦隆信喝了一杯,便不說話了。
二人又論家世家學,講論語,道佛經,又說些十字教的事,東門慶一肚子的雜貨,竟是應答如流。松浦隆信因問:“聽說東門君在大明曾考得功名。”東門慶笑道:“區區秀才,不足掛齒。回中原時,當再攻舉業,希能金榜題名,以慰列祖列宗。”松浦隆信又道:“聞令祖爲中原重臣,不知確實否。”東門慶道:“我外祖父次崖先生爲正德十二年進士,只因執法不阿,致爲權貴所妒,仕途坎坷,數起數落,但他老人家平日說起生平,常道我輩當以忠孝爲本,仁義爲根,此爲聖賢所教,因有此志,故爲東南士林所重。至於仕途之升遷,宦海之浮沉,殊無足道。”
松浦隆信聽了不禁肅然起敬。他的一個家臣不識趣,道:“咱們松浦家譜系源遠流長,在西日本大大有名!如今我家主公也已是正六位下的顯職呢。”
東門慶一笑,道:“中華日本,不可同論。”
他這句話雖然說得客氣,但松浦隆信心裡仍覺被看不起了,臉色便有些難看。
東門慶見了心道:“可不能太炫耀了。”便對松浦隆信道:“我來平戶,見松浦兄善待中華、泰西之衆,此誠爲非凡之眼光!料來胸中必有不凡志向!”
松浦隆信聽他奉承,心裡一喜,道:“東門君過獎了!我身爲松浦家第二十五代家督,自當想方設法,守護家業。”松浦家身處九州僻隅,於日本列侯中本不足一哂,常受臨近大名如龍造寺等的侵犯,但自隆信自主動開放貿易、接納來自大明的走私船隊以後,財貨漸多,實力漸足,這才穩住了陣腳,松浦隆信及其家臣亦常以此爲榮。松浦隆信言志之後,又反過來問東門慶有何志向。
東門慶笑道:“我哪有什麼志向,這次遊學結束後,自當回去侍奉雙親,以盡人子之孝。”
松浦隆信道:“不然,東門君有越洋萬里的氣概,心中必有大志!”
東門慶沒料到他會反過來問自己,其實他自己志向爲何也還真不好說,說要做個大海賊大商人嘛,那都不是能在這時拿上臺面來說的,一時不知以何搪塞,忽想起幼時讀書,似也曾被問過志向,腦中晃過一個很模糊的身影,但當時的對答卻已浮上心頭,便道:“我幼時讀《太史公書》,先生爲我講解,引周書雲:農不出則乏食,工不出則乏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先生又引太史公雲: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故農工商虞皆爲本。先生又說:世儒不察,以工商爲末,妄議抑之,乃多生禍端,擾害民生,於本朝尤甚。我當時便奮起道:‘待我長大之後,一定把這種禍害百姓的言論亂語扭過來!’此爲我幼時言語,也不知算志向不。”
其實他這番話稍微有修飾,東門家當時已因經商而富,那位先生講到這裡時又笑着說:“咱們家也被這種胡說八道的言論害苦了,做點生意也磕磕碰碰。”東門慶當時一聽就說:“那等我長大以後,一定賺多多的錢,把這些胡說八道的人都抓起來打屁股!”那位先生哈哈大笑,說:“說這種話的人何止千千萬萬,而且其中有不少大官,甚至是皇帝!就是本朝太祖也重農抑商,你賺到的錢再多也沒用,難道還能去把洪武皇帝從墳墓裡挖出來打屁股不成?”
這些記憶早在東門慶流連聲色犬馬之後便被深埋,這時再次勾起,便在他腦中成串地浮現,忽想起來:“是了,我小時候好像是姐夫教我讀書的。”
現實中松浦隆信卻顯出加倍的尊重來,道:“東門慶君志向遠大,非我能比。”
東門慶哈哈大笑,旋即察覺斗室內氣氛頗爲緊張,原來這幾番宏論他雖然壓了對方一頭,但因爲都是太過正經的話題,雙方就都顯得有些劍拔弩張,而且松浦隆信處處受制,家臣們均感不忿,就是隆信自己,在表面上的敬重底下其實也暗藏幾分不爽。東門慶見了心想:“我只想自己顯擺,可沒考慮到對方的感受!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便湊近了松浦隆信,低聲道:“松浦兄,我萬里遠來,就是爲了擺脫家裡長輩的束縛,只想到日本快活快活。這麼嚴肅的話題,就不說了吧。”
松浦爲之一愕,又問:“那說什麼?”
東門慶道:“什麼好玩說什麼。”
松浦隆信笑了起來,場面上的氣氛便活絡了些,家臣便讓準備好了的能劇開演。
這能劇雖也自有其趣,東門慶是泉州紈絝子弟的領袖,對戲曲類藝術頗有心得,要不然怎麼會知道水磨調?但他此時的注意力沒放在這裡,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想道:“若不能將話題引到風月上去,如何能向他開口問綾子的事?”
劇畢,松浦隆信見東門慶意興索然,便問:“此劇不好麼?”
東門慶嗯了一聲,道:“好,好。”眉頭一皺,又道:“只是最近我於音律舞蹈不大上心,一門心思,只在丹青上。”
松浦隆信道:“我城中也頗有丹青。”就派人搜尋庫中寶物,呈上幾幅中原名作來,又將幾幅日本名作雜於其中,要看東門慶如何品評高下。
誰知東門慶卻嘆道:“松浦兄就這些麼?你年紀輕輕的,成日看的只有這些,這日子可有些難過了。”
松浦隆信只聽了他這句話,登時羞愧萬分,心道:“他是中華士家大族出身,家中所藏定然勝我百倍!”想拿出幾幅西洋畫來,但想想東門慶都有佛朗機人做僕人,只怕對西洋畫的見識也遠勝自己,何必拿來出醜?一時進退不得,場面便更尷尬了。
東門慶揚手招李成泰近前,讓他從囊中取出兩幅卷軸來,湊近了松浦隆信道:“松浦兄,這是我中華近世一位大才子唐伯虎所作,松浦兄看看筆法如何。”
松浦隆信心想此畫定然是非同小可,正襟危坐,打開一看,眼珠差點掉下來,籠手田安經等幾個家中重臣見他們的主公如此神色,心裡都想:“唐伯虎的名頭,我們也聽說過,但難道他的畫作真能獨步天下,致令主公如此吃驚?”
籠手田安經當即出列,伏身行禮,願求這副神作一觀,松浦隆信趕緊將畫收起,咳嗽了一聲,道:“這是客人的貴重藏品,爾等怎可如此唐突!”
家臣們聽了心中更是驚駭,想莫非這幅畫已超過了吳道子閻立本?要不然主公何至於會爲一副近人的書畫如此慎重?籠手田安經更想:“莫非這幅畫其實並非單純的畫作,而是干係到明朝的國政軍政麼?啊!一定如此!一定如此!只怕這位東門大官人此來,其實肩負着極重大的圖謀!而我們松浦家竟然會被牽涉其中,這個……”想起這裡面可能幹系的禍福,竟忍不住汗流浹背!
卻見松浦隆信揮了揮手,讓衆人都撤下,要與東門慶密議,籠手田安經更堅定了自己方纔的猜測,行了一禮,帶着家臣們退下了。東門慶的隨從也一起出門。
門戶關好以後,松浦隆信這才跳了起來,對東門慶道:“東門君啊!原來你也好這個!何不早說!我家中也有不少此類佳作,待我拿出來,咱們一起鑑賞!一起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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